江黎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嗯”了声。
福伯递来伞,低声道:“大人,雪大了,进去吧。老奴刚才看街角,好像站着个人……”
江黎以擡头望去,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风雪卷着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眼花了吧。”他接过伞,却没立刻进去,而是站在相府门前,望着宫城的方向。
五年了。
他还记得陆清安离京那日,也是这样一个初春。城门楼的鼓声敲了三通,陆清安一身银甲,勒住马缰回头看他,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里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像酝酿着风暴的海。当时他站在城楼下,身着绯色官袍,已是朝中最年轻的翰林学士,不久後便要入中枢。陆清安什麽也没说,只策马扬鞭,留下句“江大人保重”,声音冷得像塞北的风。
那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那道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关于一份被篡改的军报,关于他父亲旧部的冤案,关于陆清安母亲临终前那句“莫信文臣”的嘱托。
江黎以正出神,忽然瞥见街角茶寮的阴影里,立着一个玄色身影。那人戴着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只能看到一截冷硬的下颌线,指尖捏着个空茶碗,指节泛白。明明隔着风雪,江黎以却莫名觉得,那双藏在斗笠下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像蛰伏在暗处的狼,带着股浓烈的丶几乎要溢出来的占有欲。
是他?
江黎以心头一紧,刚要擡步,那身影却猛地转身,融进了巷口的风雪里,快得像个幻觉。
“大人?”福伯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江黎以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袖中的手却攥成了拳。方才那道目光里的阴鸷与偏执,像极了五年前陆清安离开时,他在城楼上瞥见的眼神。
回到书房,案头的军报还摊着。上面记载着去年深秋的一场恶战,陆清安率三千轻骑奇袭匈奴王庭,斩将夺旗,自己也中了两箭,昏迷三日才醒。字迹是喻辞桉亲笔,最後还附了句:“陆帅悍勇,然过于轻敌,恐非长久之计。”
江黎以指尖拂过“中箭昏迷”四个字,喉结动了动。他想起陆清安小时候,连太医诊脉都怕得要死,总要攥着他的手,疼得眼圈发红也不肯松。如今,却能在尸山血海里谈笑风生了。
他从书柜最底层抽出个紫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枚断了弦的箭镞,锈迹斑斑。那是陆清安十五岁时,随父出征带回的战利品,硬要塞给他,说能辟邪。後来两人闹翻,陆清安要讨回去,他没给,藏到了现在。
指尖触到箭镞的冷硬,像触到陆清安此刻的性子。江黎以轻轻合上盒子,放回原处,转身继续批阅奏折。朱砂笔落下,在“户部请拨军饷”的奏折上批下“准”字,笔锋稳健,一如他平日里的模样。
只是无人知晓,那看似平静的笔锋下,藏着怎样的波澜。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相府的飞檐翘角都染成了白色。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长夜里,也敲在江黎以的心上。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个阔别五年的人,就会踏着风雪,回到这座长安城。回到他的眼前。
而他们之间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过往,那些尚未解开的误会,那些藏在心底的牵绊,终将在这场重逢里,迎来一个了断。
书房的灯,亮到了天明。
雪停时,东方泛起鱼肚白。江黎以推开窗,深吸了一口带着雪气的冷空气,将一夜未眠的疲惫压下。庭院里的老梅树,在晨光里显出几分清劲,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像谁在低声叹息。
他整了整衣冠,准备入宫早朝。今日的朝会,必然要讨论陆清安回京的後续安排。他是丞相,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馀光似乎又瞥见院墙的阴影里,那道玄色身影再次出现。这一次,对方没有躲,斗笠下的目光穿透晨曦,直直地撞进他眼底,带着五年边塞风霜磨砺出的冷硬,和一丝近乎疯狂的执念。
江黎以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相府的大门在他身後缓缓关上,将那道灼热的视线隔绝在外,却隔不断那道早已缠绕在两人命运里的线。
今日的长安城,注定不会平静。朝堂上的文臣与武将,宫墙後的算计与倚重,还有那藏在时光深处的少年情谊与误会,都将随着这位少年将军的归来,重新搅动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