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西瓜,我爸爸拿来铁鍁,去铲地上的西瓜皮。蕊蕊看见了,就要和我一起玩铁鍁。她让我站到铁鍁头上,她推着铁鍁把儿转圈圈。她转了几圈,猛地把铁鍁把一撩,“当啷”一下,铁鍁把儿打在我的鼻子上,把我的鼻子打得鲜血直冒。我妈妈赶紧端来水盆子,给我洗鼻子。
等蕊蕊走了,我妈妈就开始数落我了。“大省真没用。吃西瓜都抢不过蕊蕊!不让你跟蕊蕊一块儿玩,你非跟她一块儿玩!以後别跟蕊蕊一块儿玩了!以後还是跟冬歌一块儿玩儿!冬歌不扼你!”
又能好好跟我一起玩,又不会让我太吃亏的是冬歌。冬歌经常来找我们一起玩。她在我家院子里经常一呆就是半天。
冬歌上面还有个姐姐,有十几岁了,长成大姑娘了。冬歌的姐姐经常板着脸,白皙的面容上冷冷的,不怎麽说话,彷佛人家都知道她家的心事似的。冬歌的妈妈,我跟她叫大奶奶。她那时候也就四十来岁。白白胖胖的,经常笑眯眯的。我妈妈跟我说,冬歌的妈妈得了“花迷”,经常犯病。她犯病的时候,就在大街上脱光裤子,朝着人家喊:“来来来!来来来!”大街上的小孩儿也跟着起哄:“恁都来看,都来望啊!冬歌的妈妈犯病了!”听说冬歌的妈妈年轻的时候,跟下乡的一个大学生谈起了恋爱。後来,那个大学生不要她了。她就得了“花迷”。得了“花迷”的姑娘,不好嫁出去,就嫁给了冬歌她爸爸。
有一回,我的脖子上丶脸上,起了一堆小疙瘩。我妈妈看了看说:“这是你不知道钻到哪里,碰了蛾了网了。我带你去找人吹吹。”我妈妈带着我去了老杜奶奶家後头的一个大奶奶家。
我跟着我妈妈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我妈妈跟我说:“恁大奶奶家里有‘老师’,你可不要胡说哈!”大奶奶家里正北的墙上供奉着神仙的画像,旁边还贴着一张毛笔写地大大的“寿”字。我知道大奶奶的家里有“老师”,我朝着那些画像和寿字看着,希望能从这些老旧的物件儿里看出来一点“老师”的蛛丝马迹。可是,“老师”在哪里,我的肉眼是看不到的。我心里想着,说不定,那张画像前头就正襟危坐着大奶奶的“老师”呢。
我妈妈跟大奶奶说:“大婶子啊,大省不知道搁哪儿碰了蛾了网了,麻烦你给她吹吹。”那个大奶奶就让我跪在她家条几下头,她朝着她供奉着神仙画像的正北的墙上打躬作揖,念念叨叨地说了几句话,就让我妈妈把我领回去。我妈妈谢了大奶奶,就领着我走了。
我说:“俺大奶奶真厉害,还有一个‘老师’,我要是也有一个‘老师’就好了。”
我妈妈说:“有‘老师’有什麽好?那些能给人看病的神婆子都是自己得了神经病,等她好了,才能给人看病的。她们自己容易被妖魔鬼怪缠身。恁大姨的老师也是经常缠她。她要是不听她老师的话,她老师就缠她,缠得她吃药。”
後来,我脸上的小疙瘩果然慢慢地没有了。
我爸爸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他一向很温和。有一回,他半躺在床上歇息,两条腿伸得长长的拖在地上。我妈妈坐在床沿儿上。我站在我妈妈的跟前儿玩。我妈妈笑着指着我爸爸的□□,跟我说:“这里有大萝卜!过来拔萝卜!”我其实很怕我爸爸,可是禁不住我妈妈的撺掇,我就仗着我妈妈给我的胆子,冲着我爸爸的□□走去。我还没来得及拔萝卜呢,我爸爸就一下子弹起身,他沉着脸,怒气冲冲地把我拎起来,一把把我“竖”到院子里。我爸爸怒气冲冲地回到屋里,剩下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不敢动,也不敢回去。我妈妈还是一个劲儿地在那笑,一时间,就我独自站在门外头。
我妈妈笑完跟我爸爸说:“你可别打她。她还是小孩儿。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漫天飞。”那时候,我就站在天井里,我仿佛真的看见了地上的家鸡,和天上的野鸡。
妈妈跟我说:“以後大人要是打你,你得跑。大人打你的时候都在气头上,你跑了就躲过去了。你要是不跑,大人更生气,你就挨着了。大人气头上打完你,等消气了,也後悔了。”
我的衣服当然都是人家送给我妈妈的。我记得,人家送我一件绿色的花裙子,那是唱戏的戏服改做的。纱布底子上是绒绒的绿色丶棕色丶灰色的小花朵。我很是喜欢,常穿着它到大街上玩。那时候很多人出门儿靠骑洋车子。小孩儿的嘴里有句顺口溜儿:“骑洋车子戴手表,额了盖上长个雕!”我看见一个骑洋车子的人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就心血来潮,追着他的洋车子,在後面奔跑,直追到我家前头的陡坡下头,看着那个骑洋车子的人远远地离开了,我才回家。人家看见我追人家的洋车子,赶紧跟我妈妈说:“恁家大省追人家洋车子了”。
庄稼收成的季节,我妈妈背着粪箕子去拾庄稼。我跟着她。人家送我一件小褂子,是淡黄色的,颜色像薄薄的玉米皮的颜色。砍倒了的玉米一棵一棵地倒在地上,我妈妈背着粪箕子踩在那些倒了的玉米稭上,慢慢地往前挪。要是脚底下踩到圆滚滚的,硬硬的东西,那就是一穗玉米了。这时候,我妈妈就弯腰把那穗玉米掰下来,扔到自己的粪箕子里。
我那时候还小,不会拾玉米,就在地头上玩。我玩着玩着,就枕着玉米稭睡着了。等我妈妈把我叫醒以後,我就跟着妈妈回家了。
我走在我妈妈身後头,我妈妈边走边跟我说:“不能在地上睡觉,草稞子里头有蚰蜒,趁着你睡着了,会钻到耳朵里头的。地上潮,你睡着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儿了,那些湿气就浸到身体里头了,会得半身不遂。”
到了家,妈妈问我小褂子放到哪里去了,我说不出来。我妈妈就对我好一阵数落。我使劲儿想,还是什麽也想不起来。我的小褂子到底放在哪里了呢?我到家吃完午饭又要睡觉了。我在睡梦里还在想着我的小褂子。我是多麽希望在梦里能够梦见它在哪,或是一觉醒来,它好端端的就在那儿啊。
等我醒来以後,我妈妈还是追问我那件小褂子的下落。她让我自己再去地里找找去。那块地离我家应该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我就自己跑到庄前头,走过两旁都是金黄色的玉米稭的东西小路,来到我妈妈先前捡玉米的那块地里。地里,满是金黄的玉米杆子,和淡黄色的玉米皮,还有棕褐色的玉米须。我跟做梦似的,带着满脑子的幻想,翻着那些被砍倒的玉米稭,找了好半天,终于把我的小褂子给找到了。
小鲁村的人对我妈妈很友好,我妈妈的手脚也干净,做人也正直本分。她在小鲁村拾庄稼,没有任何人怀疑她,大家对她都很好。小鲁村的人,跟我们处得很亲近,比荆堂的人对我们还要好。所以,我妈妈总是很怀念小鲁村,提起“小鲁村”,我就想到了那些对我们友好丶善良的爷爷丶奶奶,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们。
3。妈妈的唱儿
我妈妈做针线活,我就在她身边自己玩儿。
我说:“妈,我困了。你唱个唱儿给我听吧。”
“行!”我妈妈说,“我唱‘小蚕(探)妹儿’哈。”
“正吧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啊,又到正月正。我带着你个小表妹妹儿,又去逛花灯。逛灯是假的呀,妹呀,试试你的心呐,咿呼呀呼嘿。二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又到龙擡头,我带着我的小表妹妹,又去逛高楼。高楼实在高啊,妹呀,你扶着我的腰呐,咿呼呀呼嘿。三月里个小蚕(探)妹儿又到三月三,我带我的小表妹妹儿,又去下江南。江南有灯船呐,妹呀,我把心来担呐,咿呼呀呼喂。四月里个小蚕(探)妹又到四月八。我带着我的小表妹妹,又去买绫罗纱。裁缝都到齐呀,妹呀,做好新裤褂呀,咿呼呀呼嘿。”
“妈再给你唱个《绣花灯》哈!”我妈妈说完,又挑起她的绣花针扬声唱起来。
“正月呀里来正上月儿正,于二姐在绣房里绣呀花灯。打开为奴的描金柜呀,取出来五彩绒,闲来无事儿地绣花灯。嗯啊依嗨哟,嗨哟,表一表针线呀精精一明工啦依嗨哟嗨哟。花灯呀,上绣呀,是五位老先生:刘伯温修下了南北二京,能掐会算的苗广义呀,徐茂公,有神通,斩将封神的姜太公,诸葛亮烧战船借过东风啦依嗨哟嗨哟。”
但是我对这几个欢快的唱儿并不喜欢。我说:“妈,我想听《大辫子甩三甩》。你唱《大辫子甩三甩》给我听。”
“行!”我妈妈说,“妈唱给你听。”
“大辫子甩三甩呀啊,甩到了大门外呀啊,郎呀郎呀大了辫子要甩开呀啊。
小郎一狠心呀啊,参加了东北军呀啊,撇下小为奴一世靠何人呀啊。
机枪咔咔响呀啊,小为奴往外望呀啊,望来望去望不到我的郎呀啊。”
我听着妈妈的歌,扶着门框。痴痴地听,痴痴地想。
“妈!你唱《李玉兰迈大步》。”
“李玉兰你个儿,迈就大步,走进绣儿房,进绣房,见贤妻,倒落在牙床上。
一更里来,月亮又东升,见丈夫长叹气,满脸愁容。你有了何事情,还不对小为奴细告诉,莫非是俺小为奴惹你把气生。
二老爹娘七路拐心,叫我去当八路军,有心不去当八路,对不住那些子人。
二更里来,月亮照正东,你要去当八路,小为奴也同意。提起来这事情,小奴心里也高兴,你要是当八路,咱全家多光荣。
叫一声我的贤妻细听端详,当八路本为的,为的是国家。你思思,我想想,堂前没有戴孝的郎,到後来,没有儿,别怨你的郎。
三更里来,月亮照正南,咱二人不抗战,有儿也枉然。小为奴今年年长一十九,再过上三五年,欢乐在後头。
你说这话是叫我走,一点的留意也没有,我不如去十年,一去不回头。
四更里来,月亮又偏西,尊一声奴的丈夫,不要生气。今年抗战是第四期,倒不如你仨五月,请假到家里。
叫一声,我的贤妻,实话告诉你,我要去当八路,舍也舍不得你。
你在家恋贤妻,不能抗战,挂家里,男子汉上说这话不怕羞耻。
五更里来,天大明,提起来当八路,咱全家多光荣,你抗战也光荣,光荣牌子挂门庭,全庄上老和少,人人都知情。
李玉兰迈大步,走出了绣房,高堂上辞别了二老爹娘。叫一声我的贤妻,不要你送,再送上三五里,我还是得走。
送郎送到七里坡,四下里无人,她对郎说。你抗战我生産,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管。到後来你胜利了,咱全家得团圆。”
这些歌儿,因为经常听妈妈唱,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耳熟能详。我想不到歌里的人物到底是什麽样儿的,也许那女子应该是我妈妈那样的,辫着两个小辫儿,水红的上衣,白皙丶清秀的脸;男子应该是我爸爸那样的,绿色的中山装,脖颈里露出白色线织的的衬衣的领子,清爽丶斯文丶沉默不语。
是的,那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唱唱儿,那时候,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给我唱。我妈妈唱歌的声音很响,她就是那样自顾自地放开歌喉唱,寂静的小院儿只有我们娘俩儿。也只有唱唱儿,才能打发这日长如小年的困苦的时光。
那时候,我只觉得我妈妈是在唱歌给我听,我只知道我妈妈唱唱儿好听。我没有想过,我妈妈一个人带着幼小的孩子,她的内心里有没有觉得孤独苦闷。她其实不只是为了唱给我听,她的唱儿里,也有不为我所知的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