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恶心家的桃树丶我妈妈在苗圃
1。大恶心家的桃树
春天,我妈妈带着我们上山薅草。小路两旁的地里种着山芋,山芋秧子拖到路上。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的头。路两边的草丛都挂着露水,像是一簇簇细小的软针一样,从你的脚面子上擦过去,蹭地你的脚面子发痒,把你的鞋面儿都给蹭上了一层泥水子。这一切,都是不太美好的感觉。我对这儿的风景是没有感情的。我妈妈好像生来对土地就有感情。她笑盈盈地看着这地丶这庄稼,嘴里唱起了歌儿:
“主席的书,我们最爱读,千遍呀万遍呀下功夫。好像那麦地里,下了几尺雨,小麦子盖上了雨水珠。毛主席语录,滋养了我呀啊,干起革命尽头足!”
我听着她唱这首歌,脸上讪讪地笑着。这首歌是她在我年幼的时候,教给我的。我们家三个小孩儿都会唱。这首歌曾经带给我多少快乐。陪我度过多少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越是幼稚的年纪,越是昂扬。可是现在,我站在异乡的土地上,尝过了生活太多的滋味儿,落在心里的东西很沉,所以不能真地高兴起来,变得不爱唱歌,不爱欢笑了。
只有我的小妹妹,她还是像从前爱唱爱跳,一样没心没肺。她跟着我妈妈一起唱歌,唱的比我妈妈还要高兴。
太阳升起来了,我妈妈带着我们去西山头上的一个看山的小屋旁边,靠着它的山墙,坐着歇息。我们的脚底下,不远处的花生地里,一群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还在像工蚁一样忙来忙去。
“那都是给主干活儿的人。都是信主的人。”我妈妈笑着说,“她们一起出钱给主种花生,给主收花生。”
“她们自己家里没有地吗?”我问。
“都是四外庄上的,哪家没有地哎。”我妈妈说。
“那她自己家不要种地啊!”我说。
“那说给主种,那就得先给主种啊!主说什麽是什麽啊。”我妈妈说。
“她们晌午怎麽吃饭啊?”我问。
“晌午就一块儿买了菜,去离地近的家里做饭,一块儿吃。上回就搁恁二大娘家里吃的。”我妈妈说。
“那些人为什麽信主啊?”我问。
“可多人都是身体不好。”我妈妈说。
“那她身体不好,还跑山上干活儿啊?”我说。
“谁知道来,一给主干活儿,就有劲儿了。”我妈妈说。
我放学回家,走到凡庄庄前。庄前一片空地,里头长满了齐腰高的蒿子。我妈妈指着那片地说:“都是添腚眼子拉风箱的,自己好好的地不种,都给大恶心了。大恶心要搁这种桃树。”
“人家都是自动给大恶心的吗,大蒜恁麽贵,他们怎麽舍得的?”我说。
我妈妈说:“大恶心去问人家要地,有的要拉风箱,有的不敢不给。”
我说:“这麽大的一块地,要是种大蒜,一年收入多少钱啊。他们给了大恶心,自己一家子还靠什麽生活啊?”
我妈妈说:“这谁知道啊。”
我说:“可能人家有钱。”
我妈妈说:“都是靠种二亩地,有什麽钱。”
我说:“难道大恶心给他们什麽补贴?”
我妈妈说:“地是长远的,一亩地的大蒜,行情好了,一年收入多少钱?大恶心本儿都没有呢?他能给人家什麽补贴?”
我说:“那咱家的地还保得住吗?”
我妈妈说:“咱家就这一块好地。咱家本来地就少,把地给他了,恁姊妹几个怎麽上学了?不能给他!”
过了几天,大恶心来我家了。
他说:“三姐!我想种个桃园,恁家南湖那块地能给我吧?”
我妈妈说:“兄弟,三姐就这一块好地。给了你,三姐,还有三个小孩,靠什麽生活呢?”
大恶心说:“三姐,不瞒你说,人家那些种地大户,都是主动地把地给我,支持我创业,我蛮感动的,人家的格局真大。三姐恁一向通情达理,恁要是能把这块地给兄弟,兄弟感激不尽!”
我妈妈说:“兄弟,俺三个小孩要吃饭,还要上学。你对三姐说,这块地给了你,三姐拿什麽养活三个小孩儿?”
大恶心说:“三姐,每年市场行情不一样。我也不可能年年种桃。我要是种不下去了,我要那些地干什麽啊?我肯定再还给你啊。”
我妈妈疑惑地说:“等你以後不种桃了,还能把地还给我吗?”
大恶心睁大眼睛挑起眉毛说:“可以啊!”
我妈妈还是不肯松口,低着头不说话。
大恶心说:“说实话,我搁旁人那做工作,都蛮顺利的。没想到三姐居然难为兄弟了。恁家地少也是事实。这样吧,西山头不是有很多荒地吗?你去开荒吧。我跟俺哥说说。你去开荒,以後就是恁家的地了。”
我妈妈说:“兄弟,西山头离俺家多远了?我要是去西山头种地,路恁麽远,晌午头儿都舍不得回家吃饭。再说了,西山头地土不好,人家都搁那儿种山芋,种棉花,种花生,没有搁那儿种大蒜的。那些荒地里头都是酸枣子圪针,就算我能开出来,俺搁里头种上大蒜,这样的荒地,能种成什麽样儿呢?俺娘儿四个就靠这二亩地吃饭,种不出大蒜来,俺娘四个吃什麽喝什麽?”
大恶心说:“三姐。你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你要考虑一下大家。你看,我搁咱凡庄种个桃园,开个花儿,结个朵儿,四外庄上的人都来参观咱凡庄的桃园,看桃花,摘桃子,你说美观不美观?也给咱凡庄扬名!人家那几家子都把地给我了,都蛮好说话的。怎麽就三姐那麽难说话呢?三姐这也太不讲大事了!心广天地宽!咱为人处事不能恁麽自私!”
我妈妈说:“兄弟啊,上有青天下有地。当中有鲜亮的儿女。我要是有意地为难你吧,让我咔嚓就死。兄弟啊,人家家里地多,多一亩少一亩不在乎,可是三姐不一样。三姐家地少,就指望这二亩地吃饭的。三姐实在是不敢动这个地啊。”
大恶心生气了,他说:“三姐。我觉得,我好话都说的有点多了。我好说歹说地,你怎麽就是不开窍儿的呢?哪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想不开,心态摆不平,放不正!你怪谁?我种桃园不是为了我自己,往小里说,这是我态度积极。往大里说,我是为了凡庄!你看看咱凡庄,现在家家户户也就是种个大蒜,哪有什麽新鲜玩意儿?现在我来创业种桃,在咱凡庄来说,那是开天辟地头一份儿!我是在改写凡庄的历史,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儿!三姐怎麽能阻碍我呢?”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你想种桃,那是你有本事,三姐只会种大蒜。这块地,三姐种了五六年了,三姐对这块地都有感情了。三姐确实舍不得啊。”
大恶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种地!你种地什麽地!你也说你会种地!你连此地人都不是,你还说,你会种地!你要是不拾俺三婶子的地,你凭什麽种上大蒜!要不是凡庄收留你,你上哪种地去!”
我妈妈说:“兄弟,地是俺三姑给我的。不是我抢来偷来的。我种的是俺三姑的地。”
大恶心说:“三姐,俺三婶子已经过世了。俺三婶子无儿无女,要是说种,也得归姓凡的种,你怎麽好说这地是你的?”
我妈妈说:“俺三姑在的时候,这块地就一直是荒着的,根本没有人种。兄弟你也知道,前些年大蒜行情也是不好,有的时候才几分钱斤,有人拉着一车大蒜快走到青羊山了,一问大蒜才几分钱斤,气地直接把一车蒜都倒到路旁沟里去了。有的种蒜大户折了本儿,跳楼的跳楼,喝药的喝药。俺三姑的地里全长着蒿子。我来了,俺三姑才让我拾掇拾掇种的。要不我也争不过姓凡的。这块地,我调理了五六年,收拾好了,这几年大蒜行情才刚好一点。俺三个孩子还小,还要靠这块地吃饭上学,你给我几年时间,等俺孩子长大成人,恁再来把这块地要去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