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们买点东西吧?”
“不用买。”
“那哪好意思呢。”我说,“我买箱奶,买点苹果吧。”
“好吧。”
他妈妈打了电话过来了:“小军啊,她在那儿住院,你和小宋不要再花多少钱啊。家里已经出钱了。”
“嗯。知道。”他说。
我们一起拎着东西踩着冰冻的路面去了医院。
他堂妹躺在病床上跟他说话。她的情况属实不严重。她侧着左边的身子歪着头跟她堂哥说话,并不怎麽搭理我这个局外人。
“在这个医院没查出来什麽。你说我要不要去金河再查查?”堂妹问她堂哥。堂妹这个人比较聪明伶俐,活泼开朗。跟她木然呆滞的堂哥完全不一样。
“你要是不放心,那就再查查吧。”堂哥一脸木然地表情严肃地说。
“现在路面都结冰了,去金河也不好走哈。”堂妹说,“我想想又不想折腾了。别去金河的时候又撞车了。你说,我现在查着没事儿,以後应该就没事儿了吧?”
“应该没事儿吧。”堂哥又面无表情地说。
“小叔也来了。”他堂妹说。
“他在哪儿?”他问。
“出去买东西去了。”他堂妹说。
“我们还要上班。我们先回去。”他说。
“好的。你们去忙你们的。”他堂妹说。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中午我们要请你小叔他们吃饭吗?”
“不用。”他说。
“我要不要炖点排骨什麽的给你堂妹送去啊?”我说。
“不用。”他说。
“那你小叔中午怎麽吃啊?”我问他。
“我请他吃碗面就行了。”他说。
“那我就不用管了?”我问。
“你不用管。”他说。
这一年过年,我们回到了黄林军的老家。
黄家的住宅东边,没有几步,就是一个奶奶的房子。那房子是黑色的砖头砌成的,有高高的窗户,像是英国乡村里旧式的小楼。这房子里住着奶奶一个人,八十多了。
我跟这个奶奶也就是来去匆匆间偶尔看得到她,看到她,也就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平时从不踏进她的房子。
过年的时候,我跟一群人一起给奶奶拜年。她的屋子里有一股尿骚气。那屋里的地面都是黄土的。黄土地面上渍着湿湿的尿痕。她大概是年纪大了,懒得动弹,再加上荒郊野外,夜间不便出去,所以就直接尿在屋里了。反正那麽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尿几泡尿也没什麽的。
几个年轻的小辈,手插在裤兜里,忍受着地上的尿骚气,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说话,客气两句,也就走了。又剩下永远孤零零的她。可是,谁到头来不是孤零零的呢,谁到头来不是老的老,死的死呢。其实大家到最後都是差不多的。或许,有的人,到老了,还不如她呢。
奶奶的屋後头住着她的养子,她的後老伴的儿子。奶奶亲生的儿子死了,还有一个女儿,嫁在别的村子。奶奶的养子,我们叫他伯伯,戴着一副眼镜,喜欢读读写写,舞文弄墨。他家里堂屋正北的那面墙壁上,贴着关公的画像,还有开国元勋的画像。这些都是我记忆中二爷爷家里的样子。我很是喜欢。我爱在他家屋子里站着或是坐着,看着这些古迹,跟伯伯攀谈。
伯伯门外是一渠清水,绕宅而流。院子里摆着几盆花草,地上丛生着几处野菊,颇有些文人意趣。伯伯已经年近七十了。家中有一个儿子,年近四十,没有家口,一个人在附近打打零工。这个哥哥虽然是跟衆人一样,可以夸夸其谈,只可惜也是伯伯和伯母近亲而生,虽然比三叔家的小兄弟要好许多,但也是不太精明。
年後,我照旧跟他们一起去同村的二姑家吃饭,吃完饭了,衆人一起聊天,我觉得无聊,就跟小糖糖一起在院子里玩。我有点想上厕所了,小糖糖带着我走地里抄近路回家。冬天的地里,一片白茫茫的。我们踩着地里的土坷垃。那样的土地和田野给了我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年我已经三十多了,可是我跟小糖糖一起走在地里,我觉得自己只有三岁似的。我们回到家上了厕所,我婆婆也回家了。
她见到了小糖糖,就开始吵她:“不省事,带着大人到处乱跑!”我赶紧解释,是我要上厕所,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老太太还是瞪着眼睛看着小糖糖,不依不饶。
小糖糖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我给你说件事儿,我们老师给我办了贫困,我家贫困。”我看着小糖糖,很想跟她亲近一些。可是,我前婆婆不是太喜欢糖糖,因为她是一个野孩子,太皮,太讨厌。小糖糖长地像她妈妈,很漂亮,比老太太的外孙子要漂亮很多。只是因为亲妈不在,就过得像根草了。
春天来了,二婶子带着小糖糖在院子里玩。小糖糖的奶奶看着小糖糖,还是很喜欢,露出慈祥的笑脸。
她有时候想起来一阵子,还是会大骂小糖糖的妈妈:“不要脸,上回回来,还跟我一块儿去锅里盛饭。她在小糖糖姑姑家的时候,她去买菜,还得去小糖糖她姑姑的包里拿钱。她家人都没规矩。她娘家哥哥的小孩子,吃饭的时候,不管哪个人来,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他也得上桌,把个菜一个一个地串在筷子上,跟冰糖葫芦似的。”二婶子说话很有意思。
春天里,天气暖洋洋的,四处都是大好的春光,我们一起望着眼前的田野。
老太太说:“青菜都开花了,我去采点回来炒菜。”
二婶子说:“青菜的花宝宝摘下来,用荤油炒炒好吃的。”
他妈妈要去地里,我也跟着去。我从黄家东邻的奶奶家门前走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靠着门框坐着。
“大奶奶!”我朝着她喊道。
“哎!”她擡起脸来应答,半扇门前露出她花白的垂到肩膀的头发。
“媳妇比婆婆高哦!”她笑着说。
“我是老了,龟腰了。”我婆婆边走边说,仿佛她不老的话就不是很矮似的。她也并没有龟腰。个子矮的人是不容易龟腰的。她只所以说这话,只是因为婆婆在各方面都不肯跟媳妇认输的缘故吧。
大奶奶的门前是几座坟,和一丛蓬勃的迎春花。坟里埋着她的儿子。她的亲生儿子早早地死了,她的儿媳带着孩子改了嫁。春天里,一丛丛的迎春花绿绿的,闪耀着黄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