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装不上,套不进去。”端午说。
“你一个大男人,还在厂里上班,天天跟材料打交道。怎麽可能装不上。人家厂家设计的,肯定能装上啊。我来看看!”我拿过两截钢管试了试,其实,我知道自己动手能力很差,我也没有把握。我看了看,把两截钢管套了一下,是套不进去。
“你看,装不进去吧。”端午说,“扔了吧。”
“不可能,我再看看。”我又看了一下。发现一截钢管外面有小孔,另一截钢管外面有一个个鼓起的小疙瘩。我知道了。我把那些小疙瘩按下去,装进另一截钢管里,再一松手,“咔吧”!两截钢管套在一起了。
“你看看,你居然想把它扔了。本来能干成的事儿,到你手里就干不成了。”我跟他说。
我想我也不是坏人,我也不想老是说话打击他。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如实说出,就成了打击人的话。如果外人听了还觉得受不了,实在不够委婉。可是他作为一个老是半途而废的当事人听了,那也就是实话而已。我看他那样子,他也没有什麽受不了的,顶多就是不中听,说我瞎叽歪。因为不想干丶干不好,轻而易举地放弃确实是他常干的事。他妈妈也是亲眼所见。她儿子干不成事儿,轻易就想放弃。
我産後有六个月跟端午没有夫妻生活。我这人胆子很小,我觉得我刚生産完的子宫经不起折腾。而且,自从我怀孕以後,我跟端午就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了。这以後,我跟他两个人就像熟悉的陌生人一样。那是一种没有爱没有密切情感的的关系,那是一种让人失望寒心孤独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太健康的关系。
一个秋天的周五晚上,老太太照例回家去了。
端午突然有事似的跟我说:“今天晚上早点睡。”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是我不太适应也不太习惯,我问他:“你不是那麽长时间都没提吗?”
他说:“你不是说你産後身体要修养吗?我就憋着呗。”
我说:“你还是不太强烈。人家菜场那个卖菜的女的,年头生一个,年尾儿生一个,刚出月子人家就又怀上了。”
端午说:“来来来!”
我说:“你那语气就像喊一个男的去跟你打篮球似的!我听了你的话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天天忙孩子,都没有心情了。宝宝都睡着了,别把她吵醒了。”
端午说:“把宝宝放到她的小床上,我来抱过去。”
我说:“不行,你一把她放下,她立马就会醒,会哭。”
端午说:“我们快一点。”
我说:“不行。就把宝宝放在这里。”
端午说:“那好。我们声音小一点。”
我们刚要开始,宝宝就醒了。小小的人儿隔着黑暗把目光看向我们。看到宝宝醒了,端午像个做了坏事的小男孩一样,“咿呀”一声趴下来,害羞地把头埋到我的肚子上,偷偷地看着宝宝,紧张又羞愧地笑着。那一刻,放佛我只是一个掩体,而不是他的准备行周公之礼的老婆。
“不能让宝宝看见,对她以後的成长不好。”端午说。
宝宝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干什麽,害怕地哭了。
我说:“完了,宝宝以为爸爸妈妈在打架。”我赶紧慌里慌张地光着屁股起来去抱宝宝,端午也赶紧把我放了,呆呆地看着我去抱宝宝,像看着一个从日本兵那里挣脱的女人一样。我们的一次産後夫妻生活就这样慌里慌张地开始和结束了。
端午是个清清爽爽的好男人,他心里嘴里从来没有说过什麽过头的话,几个月的小婴儿竟然让他害羞地像个小男孩。这以後,或许是因为我们上班都忙,或许是因为有宝宝在,我们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兴趣。端午都是自己老老实实地睡觉。我天天围着孩子团团转,天天很累很忙很烦。而且,自从生完孩子以後,出于对图腾的生殖崇拜和一个生完孩子的母亲的庄严,我对那事儿有点羞耻感了。
这种羞耻感,估计端午心里也有。说到底,我们两个都不是很放纵私欲的人,都是很为孩子考虑的人。端午从来没有那些奸猾刁蛮,口蜜腹剑,但是那些腻腻歪歪纠纠缠缠有时候又是两口子所必需的。没了那些,两个人之间太干净了,感情也就淡而无味了。两个人身体上有了距离,心理上的距离也就随着拉开了。我不知道端午是什麽样的想法。反正我对端午就是这样。所以我对他越来越失望,越来越厌烦。
3我跟杨编辑吵架了
这一年的十月,我又想到了我的旧业,我未完成的关于荆堂的那些文字,我每次晚上值班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想着,写着。越写越觉得有意思,越写越觉得有意义。我的文字就像秋天的菜种子,一个个伸着嫩红的芽孢,举着嫩白的小胳膊,从秋天的黄土地里破土而出。是的,我的心里有了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是我的自留地,我就是这块地的主人,没有人来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没有人来指指点点吆三喝四,没有人需要我去点头哈腰强颜欢笑。
在这块土地上,我是主人,不是孙子。这块地给了我新鲜的泥土的香气,让我在这充满权势味儿和铜臭味儿,口臭味儿和臭屁味儿的,庸俗的男男女女的世界里,可以有一方天地,让我自由呼吸。这块地我越种越着迷,它让我看透了很多,想通了很多,看淡了很多,它让我对人世间的任何锻炼和枷锁都不是那麽在意和执着。我感谢我的这块自留地,是它的出现,让我救赎了我自己。否则,成日价面对枯燥的工作,苦恼的夫妻关系和苦闷的婆媳关系,我拿什麽来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産後抑郁了。有一阵子,我看到有关小孩子的不幸的新闻就哭。
半夜,我刷完奶瓶,坐在马桶上,看着手机里的郑仁的新闻,无声地大哭!心痛!心痛!戳心!戳心!我把眼泪流给沉寂的夜,我把心酸流给惨死的小小鬼!
白天,开会了,孙部长在台上讲地滔滔不绝,唾沫乱飞,我低头看着手机,看着被虐的小郑仁,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郑仁,小宝贝!孩子!快跑!”
我坐不住,我的心魂在嘶叫:“我想回家,让我回家!我要回家看看我的宝宝!”
郝跃临时有事出门,总是不爱带钥匙。等大家都下班回家了,她还在群里喊:“谁把门儿锁上了啊?我没带钥匙!曹编辑,你走了没有?”
曹编辑回复说:“我正准备回家,在大门口儿呢。我把钥匙放在门卫。”
“好的,谢谢曹编辑了。”
阿杨在群里说:“大家下班以後都回家了,你下次记得把钥匙带上。”
说实话,我很害怕郝跃这样的,我怕哪天,我都回家了,她又没带钥匙,像是冤魂一样追着我要钥匙,我还得黑天半夜地从家里跑过来给她开门。
一天,我下班以後,发现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可是,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没有走,会不会有人在我走了以後又跳出来要钥匙,我就没有锁门儿。
第二天早上,我切了胡萝卜丶青菜,给宝宝拌了几勺米粉,老太太喂给宝宝吃。
宝宝吃饭的时候不老实,老太太说:“狐狸精来了!狐狸精来了!你看!做怪梦的!”
我说:“她一个小女孩儿,你不要说她狐狸精!狐狸精的!你眼睛小,你才像狐狸!端午也像个狐狸!我们眼睛那麽大,我们怎麽是狐狸了!陆陆不上班,在家里做隐蔽青年,你牙缝儿里没说过他一句坏话。你还吹牛,说有四个女人等他。你对你自己亲生的可会说了。宝宝这麽小,你动不动坏词儿多的!”
她立马矢口否认说:“我没说她狐狸精,我说的胡萝卜!”
“你刚才就是说的‘狐狸精’!你说过的话反口就不承认!”我说。
“哎呀!宝宝拉屎了!臭臭的,我闻到了。幸好妈妈在!”我说。
“我来擦,你赶紧去打水!”我跟老太太说。
我抱着宝宝,老太太打了温水,我来帮宝宝擦屁股。
忙完孩子,我匆匆忙忙到了办公室。我站着收拾桌上的文稿,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阿杨进来了,她看到我,没好气地跟我说:“你昨天走的时候没锁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