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很想念他,我想听他说说话。端午也说话,可是他的说话里是没有温情,没有人味的,他像是一个机械做成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是的,他的说话就是这样。没有一丝人性的温暖,没有一点雄性的热情。甚至没有一点耐心。我为什麽成了泼妇和怨妇。谁知道我心里的苦。谁知道我在这样的一个人的42度的恒温里慢慢失去了血色,慢慢没有了女人味,慢慢变得拘谨而僵硬,慢慢变成了一个男人。
孩子已经两岁了,她聪慧的眼神里看得出妈妈对爸爸的抱怨,她也不喜欢妈妈这个样子吧。她只知道安安静静地很好,不吵不闹地很好,她跟她的爸爸和奶奶一样,都喜欢不吵不闹。她不知道,妈妈在这样一堆42度恒温的人群里,妈妈的心里落了多少雪。跟端午一起的感觉,跟我跟我那个阳痿前夫在一起的感觉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我们有了血肉的纽带,我们有了一个孩子。还有,那就是端午对我的真诚丶宽容和温和,尽管那42度的温和是我并不想要的。
我和端午自从我怀孕以後就几乎没有牵过手了。我大肚子的时候,跟他走在一起,他总是急匆匆地走在我的前头,说是要为我清道。我生完孩子以後,他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丈夫,对我,对孩子,都付出的太少了。
他长期的缺位,让我一步步地寒心,直到习惯了没有他,直到觉得他完全是多馀的,直到我看见他就嫌弃就厌烦。
为什麽我对他是一副不可思议的厌烦的嘴脸。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他,作为丈夫,他不男人,我们动辄半年都没有夫妻生活,即使难得的一次,也是转瞬即逝,然後又陷入漫长的无性婚姻的冰窖里。他对孩子也是夜里从来不参与,白天时刻想游离。我对他已经无语了,我只想让他离开,不要出现,如果他的出现只是给我增加负担和麻烦。那他不出现就是谢天谢地,给我打了帮驾了。
因此,我会在半夜里头脑特别清醒的时候,恣意地想念着那个陌生人,我想着他,看着我旁边的孩子好好地安睡。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我的心上丶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我太冷了。我在自己的心里为自己寻找了一把火,在暗夜里温暖一下我的心,有可不可。
妈妈也是个人,妈妈也是个女人呢。我想着那个我根本就不知道名姓的陌生人,我想跟他一起去看雪。
是的,我想跟他说,带我去清水台跑马山上看雪吧。看天和地在茫茫的大雪里长久地凝视,像凝视着自己;看天和地在长久地凝视中慢慢地吻合在一起。看枝头的山雀儿,用它那细细的爪子胡乱地抓着平平整整的雪,把雪抓地纷乱;看雪地里的两条野狗一边踢蹬着树下的雪,一边狂叫着追逐丶撕扯。看黑黑的天鹅把脖颈埋在自己的心窝儿。我想跟他一起去看雪,他是四月的风五月的花瓣六月燥热的汗,跟他一起,即使是雪天,我的布满雪的心脏也开始复活丶融化,流淌出叮咚的清泉。
我在深夜的深深的思念中呼唤着他,你在哪?
不久以後,我又一次打车。那天,风很大,很冷。我盯着手机,滴滴司机慢慢地来了。那车子拐弯儿就到了我的跟前。
我上了车:“麻烦你了哈,谢谢!”
“不用谢!你以前打过我的车的。”
“啊?我怎麽不记得了。我只看到一辆灰色的车子过来,就赶紧坐上来了,我都不记得你了。”我说。
“什麽灰色的车啊,明明是黑色的。”他又可笑又委屈地说。
我说:“哦,那是我看错了。我太急着回家了。”
他说:“上次下雪天,你不记得了?”
我说:“噢,我知道了。上次真是太感谢你了。”
他说:“你还抱怨你老公呢。”
“噢,是吗?”我笑着说,“我到处抱怨我老公。我都不记得跟谁抱怨过了。你每天有那麽多的乘客,你怎麽都记得?”
他说:“也不是全都记得。这条路上,只有你一个。”
我说:“噢。我天天忙孩子,匆匆忙忙的,有的有印象,但是很多都不太记得了。你今天好像感冒了。你的声音上次不是这样的。”
“我每天接很多感冒的人,就这样过给我了。”他说。
我说:“上次,你的声音很年轻,语速很快。这次,声音变了,显得沉稳成熟了。听起来,跟之前不像是一个人。”
他说:“怪不得你没有听出来是我。”
我说:“今天天真冷啊。路上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长吧。现在当父母的可真不容易啊。又要上班,又要接送孩子。谁的点儿能跟孩子上学的点儿完全一致呢?我想想我家孩子以後上学接送的事儿,我就头大了。”
他说:“像我这样专职开车的,以後结婚了接送孩子方便一些。再忙也得接孩子。要是我儿子嘛,还可以让他等等。女儿可不行,我得早早就去候着。”
他想说话,他想跟我说话,我听得出来。我对他的那些不切实际地想象都原封不动地封存在我的脑子里。我跟着他一路说着话,慢慢地就要到家了。前面还有一段路,不到五百米了,他说话的时候,加快了速度。他想多跟我说几句,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很平静。我到家了。
“谢谢!我得赶紧回家了,家里还有孩子呢!”我说着,急急忙忙下了车,像是一只从主人的手里挣脱的老母鸡,弯着腰,弓着腿儿,撅着屁股,慌里慌张地朝家里跑去。
是的,我家里还有孩子呢。我这个四十岁的女人,能好好地把孩子照顾好,就已经万事大吉了。我没有多馀的精力去管别的了。我的头发一点点地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孩子的奶奶呢。每天早上,我忙着买菜买鱼,回家杀鱼,晾衣服,给宝宝擦屎洗屁屁。然後匆忙梳头洗脸,跑去上班。然後忙了半天,才发现我居然有一缕头发没有梳起来。那是一缕或纯白或花白的头发,发如雪,一缕麻。那缕头发就那样趴在我脑袋後边,我忙了半天都没有发现。
吾年未到四十,而发苍苍,而视茫茫。年近四十,我是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我再怎麽折腾打扮,也是一副臭皮囊,脂粉气丶珠光宝气和硬凹的少女气,都掩饰不了我脸上的沧桑气和大妈气。这是事实。我是不怕自己老,也不怕别人说我老的。是的,我都无所谓了。
知道我的人说,其实我脸上还没有皱纹,我的皮肤还好。还有光泽。就是白头发太多。好心的同事劝我说,你该捯饬捯饬了,不取悦别人也要取悦自己啊。我也知道一头白发别人看了感觉不好。可是我就是不想捯饬。我舍不得时间,舍不得金钱去捯饬。我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孩子,我就把自己给放弃了。
我无心取悦自己,更无心取悦这个世界。自己不值得,人间不值得。唯有我的孩子值得。等她长大了,等她家长会上,觉得妈妈一头白发给她丢脸了,我再去捯饬自己吧。此外,我没有任何想取悦的。我也不觉得我有什麽喜事让我去捯饬,我是升官了,我还是发财了,都没有。我是一个被发配被流放的人。只有这样的满面沧桑和满头白发才配得上我满身的伤痕。只有我这样的面貌下的别人不屑的眼光和厌恶鄙弃的眼神,才配得上我此刻的身份。我捯饬的油光闪亮香味扑鼻干什麽呢。我的孩子她还不需要,我的孩子她还不知道。我的孩子她正需要我全情投入地照顾。此外,我有何可喜,我有何可贺。这些,都是我坚持不去捯饬的理由和借口。
我已经两三年过年不买新衣服了。我还是那个我,我的棉衣够穿够多,我的房子很小,我的柜子不多,我再买还是类似的款式和颜色。我买了来除了花钱占地方,还能干什麽呢。新衣服改变不了我的处境和容貌。是的,我是如此地厌恶现在的我。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从这个破旧的壳子里冲出去。现在,我是一只蜷缩在黑暗里的臭虫。任何的粉饰对我来说都是束缚和枷锁。你说,我还捯饬自己做什麽。
我只觉得现在的我,现在的我的容颜和一切,都不再值得拥有更好的爱情了。我相貌庸俗,孩子缠身。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我除了拼命工作赚钱做家务,给我的孩子和家人以更好的生活。我还有什麽别的理想吗?没有了。因为我觉得我不配了。
即使跟端午离婚,我还会再去开始一段风花雪月吗?不会了。我怎麽还能向小姑娘一样放着齐腰高的孩子不顾,去凹一个小少女的造型来讨得他人的欢心。我怎麽还能再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爱情的火,让它把我这四十岁的人老珠黄的肌肤烫伤。我怎麽可能再闯入围城中,任其中的不可知的烟雾重重混沌种种来把我的脑袋撞懵。
我不想了,也不会了。孩子就是我的爱,她集我的亲情爱情于一身。世间一切皆空皆过客,唯有她是最永恒,最实实在在的。于是我任由我的头发白着,我知道我的头发白了,可我就是不想去改变它。任由人家说我脏说我邋遢说我恶心,我都毫不惭愧。
我体会到了差生的心情。任别人怎麽说怎麽做,怎麽打击,我就是一个油盐不进,不在乎。我连我自己都不在乎了,谁还能奈我何。
于是,我的白头发就这样白着。管他冬夏与春秋,管他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领导平民美女帅哥。管他是谁,我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在不在乎。
只是,我的头发的确白地太多太早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是什麽事什麽人让我的头发白了这麽多。是那些事那些人,让我的头发白了那麽多。
我还无力挣脱使我处于泥淖的他们,我还无力挣脱泥淖中的我。
我还是那个我,还是那个躯壳。
所以一头白发又算得了什麽。
几乎是每天半夜,等我看着身边的小娃娃甜甜地睡着以後,我还是会想起他,想着他说话的语气,感受着他语气里的暖和气,我的冷冷的身心才能得到片刻的疗愈和抚慰。
端午不会聊天,不会跟我说知心话,他从来不会跟我情意绵绵地说话,也不会跟我语重心长地八卦,也不会跟我你来我去地好好地讨论一件事情,谈论一个问题,他就是一是一二是二,吃饭就吃饭,做工就做工,冷不丁地一句话还会把我气地半死。我们俩个根本就聊不来,我悲哀的发现我们两个根本就聊不来。我当初为什麽就那麽迫不及待地认定了他,也许就是因为他的清纯丶单一和简单吧。
可是,那种简单有时候太单调了,单调地让我通体发寒。我们两个从始至终也没有过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我渴望说话,因为我在家没有人跟我好好说话。他不跟我好好说话。于是面对他,我几乎都是愁眉苦脸的,我内心的渴望变成了抱怨。他只知道我蛮横丶霸道,他不知道我内心的雪有多厚,他不知道我内心的雪都是他给我的。他不知道,夫妻之间除了穿衣吃饭,还是可以好好地说说话的。
但我也知道他的好。他头脑简单,对谁都这样,他不是中央空调,他不会跟谁都假惺惺骚轰轰油腻腻,他不会跟谁都兽性大发缠缠绵绵。于是我对他还是很放心,我对他没有什麽猜忌和担心。他应该没有那些想法。他应该知道,他的确没有那样棒的身体,那麽多的金钱,和累地要死要活之後多馀的精力,去跟谁腻腻歪歪甜甜蜜蜜了。他也应该知道,没有谁会像我那样,会在明知道他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还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