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卿平身。”
礼官接着唱和,二百馀位士子入座,带起一阵声响。
卷纸背扣于桌案,未得命令不得擅动。
庄严肃穆的金殿内,再没有等到第二位主考官。
士子们不敢窃窃私语,偶尔眼神相触,很快挪开。
饶是再难以置信,但大晋的皇後娘娘,竟就是今日殿试的主考官。
不少出身京都的士子自然知晓皇後娘娘的身份,外地的考生亦有耳闻。
皇後娘娘出身宣平侯府,曾为明德年间的一甲探花郎,在朝为官数载,供职翰林,二十岁官至工部五品郎中,参理中书省机要。
珠帘後的皇後娘娘着深青色五彩袆衣,戴十二树花簪,威仪不可冒犯。
殿中时有考官巡察,殿外禁军副统领持佩刀护卫,时刻拿下科举舞弊之人。
殿试非同小可,士子们按捺下心中万千思绪,聚精会神于殿试。
浑厚的钟声敲响,顾宁熙朗声道:“开始罢。”
辰时正,试题啓。
待士子们逐一看清卷纸上的考题,吸气声在宣政殿中此起彼伏,再无人有闲心议论主考官是何人。
纸上只四道策问,力陈时弊。
一论安边之策:自前代丧乱,四夷乘隙,边鄙不宁。今突厥久扰疆场,凌轹中原已非一日,近更虎视北疆,寇掠之患渐亟;辽东亦未宾服,边镇戍卒日增,粮饷转输耗损国用。当此之时,中原须厉兵秣马以备战守,然备战之际如何强边固防丶兼顾民力,实为急务。诸生试言:
突厥诸部杂处北疆,或亲附丶或叛离,“羁縻部落”以收其心与“设州置县”以明疆界,当以何者为先?若遇部落反复,二制如何转换,方不致边患再生?
边军屯田与内地输粮,孰更利于战时军需供给?何以在备战中平衡军食与民力,既免仓廪空虚,又不致百姓重困?
二议民生之要:前代征役繁兴,户口凋敝,田畴荒芜。今虽轻徭薄赋,劝课农桑,然流亡未复,贫弱仍多,猾吏侵渔时有发生。《书》云“民惟邦本”,诸生当思:
如何使逃户归乡丶荒地垦辟?其劝诱之法与约束之制,当如何并行?
均田之制虽颁,然贫富不均丶牛耕不足,何以调剂?富民与贫民,如何兼顾而不伤农本?
三考吏治之方:古云“致治在于得人”,故广开才路,黜陟官吏。然今内外官署,或有尸位素餐者,或有矫饰邀功者,“四善二十七最”未得尽善尽美。诸生试陈:
考课官吏,以“德”为先还是以“绩”为先?如何平衡其中标准,使贤能者进丶庸碌者退?
御史台掌监察,若遇权贵犯法丶勋旧徇私,当如何执法,既全朝廷体面,又不废国法?
四辨礼乐之用:大乱之後,礼崩乐坏,民俗奢靡者有之,礼教废弛者有之。若欲兴礼乐以正人心,然礼过繁则伤民,乐过奢则耗财。《礼记》曰“礼者天地之序也”,诸生试论:
冠婚丧祭之礼,当复古制还是从简易?如何使百姓易从,又不失教化之本?
乐舞之用,在于颂德还是娱情?宫廷雅乐与民间俗乐,当如何取舍与规范?
两座漏壶搬于大殿中央,流水滴落,时光流逝。
顾宁熙观殿中士子百态,奋笔疾书者有之,苦思冥想者有之;胸有成竹者有之,眉峰紧蹙者更有之。墨笔划过书页的沙沙声中,间或夹杂着长嘘短叹。
前时的科举主论儒家经典,贴经墨义,只要背熟典籍丶通晓文义,再背上几篇策问即可过关。而眼下朝中亟需的人才,诚非纸上谈兵丶闭门造车之徒,更应通晓时务,关切民生。
午前的光阴弹指而过,士子们的午膳皆于殿中用,一叠羊肉汤并三块胡饼。
许多士子无心用膳,或狼吞虎咽毕,便匆匆继续答题。
滴漏声声,暮色低垂。
殿试自辰时起,酉时歇。殿中光线昏暗,大半考生仍未停笔。
顾宁熙传令殿中,每位士子分发三支蜡烛,蜡烛燃尽则必须交卷,违者以舞弊论。
红烛垂泪,滴漏声有如催命符。
尚未答完全部策问的考生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执笔的手都不免微微颤动。
整整一日,当最後两名士子交过卷纸时,殿试最终结束。
士子们拖着疲惫的步伐三三两两归家,不复来时的气宇轩昂。
出了宫城,相熟的考生们谈论着古往今来头一遭的殿试,谈论着四道时务策问,更谈论着开天辟地主考的皇後娘娘。
天官二年的进士们还不知晓,未来他们入朝之後,有多少人能得际遇造化,留于京都,得高官厚禄。
他们更不知晓,终他们一生的仕途,他们都会看着珠帘後的华服女子是如何的执掌朝堂,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