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是陆离光。”
……
夏堇沉默了片刻。
她从地下石心里面意外挖出来的活死人,现在活蹦乱跳地站在她面前;据他自己声称,他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一个十六年前就已经入土为安的死人。
更有甚者,在这个生死人肉白骨的离奇故事里,他竟然是她师父当年亲手斩杀的丶那位把武林搅得腥风血雨的大魔头,陆离光。
以上每件事情单独发生,她可能都会不知所措,可是当它们在同一时间发生的时候,反而两两对冲,让她神奇地丶迅速地理解了一切。
而且……
我“叫”夏堇,和我“是”陆离光,两种表述一字之差,暗含的意义却天差地别。
四目相对,夏堇发现,自己不但没有呆滞到无法思考,脑海里甚至回忆起了他那长达十四个字的谥号——
“玉宸镇宇九霄血煞邪尊紫微教主”。
心想自己未必能顺顺当当背下来,于是她含蓄地微低下巴,去繁从简地尊称道:“哦……陆教主?”
……
他的表情顿时裂开了一条缝隙。
陆教主的鼻子差点没给她这三个字气歪了。
他刚才还很随意地靠在墙边,这下登时站直了身体,怒道:“那不是我!等我揪出来是谁把这麽蠢的名号安在我头上,我非把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那尊驾如何称呼,陆……”夏堇在“邪尊”和“真人”中间犹豫了一下,被他刀子一样的眼神一刮,到底没敢说出来。
陆离光阴森道:“就叫真名,你再敢提那几个字试试?”
夏堇把手平摊开,以示自己已经闭嘴了。
可是中间这样一打岔,某种幽微难名的紧张气氛就再维持不住。房间里没有第二把椅子,陆离光索性轻身一攀,一腿屈起,坐在了窗台上。
瞧着挺高的一个人,爬上跃下的时候竟然灵巧得像只夜猫,几乎没发出一点动静。夏堇现在算是明白,他那天是怎麽无声无息地从窗户离开的了。
烛台平放在桌面上,自下而上的光,把他五官的轮廓照得很深——这样看着,似乎的确是有点魔头的样子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道家三山六洞一十二派,你是哪家出来的?”
“一介无名小卒而已,实在不足挂齿。而且哪门哪派,现在还有什麽分别?”夏堇反问道,“不是都得抓紧撇清关系麽?”
新皇登基,道家各派有些首当其冲,土崩瓦解;有些改换名目,重立门户。从前的盛况都已风流云散,她对师承绝口不提,从情理上完全说得过去。
少女无声垂眸,睫毛的阴影遮住了微冷的视线——十六年後,天地竟全然倒转一番,就算是这样的魔头,此时恐怕也得喟叹世事无常吧。
窗台上的陆离光摆了摆手,散漫道:“那倒也是,你功夫学成这副三脚猫样子,我要是你师父,也不想认你。”
夏堇:“……”
魔头之所以为魔头,果然是因为思维与常人迥异。
此情此景,她忽然觉得两个人都需要喝点隔夜茶冷静一下,可惜禅房里没有。
她静了静,只好问道:“这些天以来,你一直是有意识的吗?”
“不是一直有。一开始很模糊,後来断断续续的,偶尔能感觉到周围的东西,只是睁不开眼睛,身体也不听使唤——”陆离光话锋一转,十分意有所指地盯着她,“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就发现自己能动了,可是有人把我的手脚都给捆在了床柱子上。”
……两指粗的麻绳,捆普通野兽大概也够了,却被他轻而易举扯成了几截。
被那道视线扎着,夏堇赶紧道:“那天是恰巧赶上我不在,其实你再多等上半盏茶,我回来了当然给你解开,你怎麽就这样走了呢?”
“我害怕啊!”
夏堇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麽?”
陆离光往後一仰,大言不惭道:“我刚恢复一点意识,就听见你在旁边神神叨叨的,整天不知道念叨些什麽东西,我好怕啊!我总要暗中观察一段时间,看看你有没有同夥,是不是歹人吧?”
一个像他这样的魔头,竟然在评价别人是不是歹徒,这着实是让人无言以对。
不过,在还不清楚自己处境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当即离开,在暗处跟踪观察了几天,直到现在才突然出现,证明脑子和警觉心倒是没什麽问题。
怪不得当年武林要他的命得费那麽大力气,还真挺难杀的。
陆离光毫无诚意地笑了两声,指了指房梁上吊着的白布团:“行了,这位独行江湖的夏道长,你从我这打听的也够多了。你都知道些什麽,还是快快老实交代了罢!”
夏堇沉默片刻,开口时却答非所问:“本主游行的时候,是你……拉开了我吗?”
“不然还能是谁?”
从惊马蹄下把她一把扯开,整个过程快到让周围的茶博士全无察觉,也的确只有这样的高手才做得到。陆离光有些不耐烦地摆手道:“你把我从洞里挖出来,这算还你一次,咱们两不相欠了行不行?你能快点直入正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