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正在和梅尧臣、陈允渡说话。听到许栀和想要出门看看,从自己的袖中一通翻找,他没有随时带着银钱的习惯,但此处是他的书房,于是从砚台下面摸出了二两银子,对他说:“送去,若是遇到了什么喜欢的吃食,尽管买。”
管事连忙接过,本准备离开,忽然听到另一位和老爷年岁相当的贵客开口:“稍等。”
管事只好顿下脚步,俯身等候。
梅尧臣也没有自己随身带着银钱的习惯,但他看向了一旁的侍从,“拿二两银子给我。”
侍从一路上照顾梅尧臣的起居,银钱归他保管,听梅尧臣发话,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从荷包中取出了二两。
管事手中的银钱变成了四两。
两位年长者给完银子,没发话,一味地盯着旁边的清隽郎君。
从管事的视角看过去,那郎君白皙俊美,谈吐得宜,原先闲适松散,后来两位长者齐齐朝他望去,他的耳垂忽然起了一抹薄红。
他家老爷说:“允渡,你该不会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那位和老爷年岁相仿的长者也故作大惊小怪:“不会吧?”
郎君耳尖红透,但是神情还算镇定,他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启唇,语气中带了一丝无辜:“家中银钱不系我身。”
无辜的语气中带着坦然。
欧阳修低咳一声,率先回过神,“人之常情。”
梅尧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召来侍从,多问他要了二两银子。
“……”管事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并非所谓妙语连珠,他磕磕绊绊讲完了来龙去脉,俯身作揖,“便是这样了。”
许栀和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掌心中的六两银子。
她这应该是被当成孩子宠了吧?如家中的孩子坐不住准备出去玩,家长从包里拿出钱,让她自行挑选喜欢的糖果。
管事说:“这是三位大人给娘子的,还请娘子收下。”
他的语气诚恳真挚,许栀和伸手接过,轻声说:“麻烦了。”
管事本想说“不麻烦不麻烦,这都是分内之事”,但是话到嘴边,私心还是让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许栀和握着还温热的六两银子,走在等候的丫鬟身边,对她说:“走吧!”
丫鬟应了一声,领着她走出平山堂外。
平山堂位置清幽,居于闹市一隅,穿行两条巷子,才走到了扬州城的主干道。
现在这个时辰,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茶汤铺支起竹棚,松柴在龟纹陶炉里哔剥炸响,裹着毳衣的商贾立在檐下,捧着越窑青瓷碗喝茶谈天。忽有驮炭驴车踢踏而过,炭笼间漏下的碎屑,惊醒了蜷在货栈檐角的狸奴。
丫鬟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街头景象,笑着说:“老爷休沐在家的时候,也会来茶铺小坐片刻,他总说——卯时签押房总浮着隔夜酒香,砚屏上墨渍渐次开出扬州慢。”
说到此处,丫鬟忽然顿下了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许栀和见她认真,不敢贸然说话惊扰。
第100章重逢“现在不用出去了。”
片刻后,丫鬟才重新回过神,对许栀和说:“今日茶楼的演奏的曲子是《广陵止息》。”
许栀和学着她的样子侧耳倾听,街头上的吆喝声、交谈声熙攘混杂在一起,只能驳杂的声音中寻找着属于古琴曲的音律。
丫鬟见她一本正经立住脚步,不由地抿唇轻笑。
许栀和对音律一知半解,回神后见丫鬟笑容满面盯着自己瞧,脸上脸上快速掠过一抹赧然,她清了清嗓子,说:“继续走吧。”
“好啊。”丫鬟走在她身边。
两人走在热闹的街上,街角的卖花翁提着荆篮声声吆喝,往上头看去,酒旗被风吹动,抚摸着上了年岁的木桩。到一处湖边,乌篷掠过,水天一色,旁边伫立着一座极其风雅的阁楼,丝竹弹唱,声如裂帛。
丫鬟略带几分激动地伸手拉住许栀和的衣袖,对她说:“这是二十四桥。青石拱券上的篙痕深浅不一,最古那道传说是隋帝龙舟过境时留下的齿印。”
许栀和看着眼前的单孔拱桥,“那此处是?”
“瘦西湖,”丫鬟带着她走到一处四面镂空的水榭下,“娘子,若是朝霞时分,抑或暮鼓沉时,此处可以看见拱桥成月圆,玉带飘逸,霓虹卧波……府上事情不忙的时候,我会到此处小坐片刻。”
许栀和站在水榭中,刚准备坐下,忽然听到了耳后传出了一道声音。
“许栀和!”
那声音惊讶中带着一丝愤懑。
乍然响起在耳边,许栀和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怔然。她回头循声望去,只见水榭外长道,站着一道素衣身影。
是许玉颜。
许栀和心中感到意外,没想到竟然能在扬州遇见她。
许玉颜褪去了惯爱的桃粉、嫣红,身上变得越发素净,头上一根珠簪也没有,只挽作一个简单的包髻。她的眉眼带上了岁月波折留下的黑印细纹,但面对许栀和的时候,她的神情依旧是高傲的。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几分傲意:“还真是你?你怎么在扬州晃荡?”
许栀和没有回答,她目光平静地落在许玉颜的身上,不答反问:“那你呢?”
许玉颜看着她一身杏衫,旁边立着丫鬟,袖袍下的掌心微微蜷缩,她偏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来到扬州,已经一年之久了。不过许栀和成婚后像是彻底和许家断绝了关系,她不知道也正常。
面对这个从前向来不如她的三姐,许玉颜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愿意相信从前不如她的庶女现在过得比她更好,但事实摆在眼前,她骗不了自己的眼睛。
她本该装作没有看见,径直经过她的身边,相见不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