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发
枕头上那一片灰黑的东西,宁蓁第一眼没认出来。
天刚蒙蒙亮,惨白的光线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里挤进来,刚好落在那片东西上。
不是灰,也不是什麽脏东西。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拂,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干枯丶脆弱丶毫无生气的……头发。
一大把。
宁蓁的手猛地缩回来,指尖冰凉。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床头冰冷的铁栏杆上,目光呆滞地落在枕上。
然後,她擡起手,极其缓慢地丶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试探,插进自己稀疏了许多的发间。
手指只是轻轻一梳,甚至没有用力,指缝间就立刻缠绕了更多枯草一样的发丝。
它们无声地飘落,落在她盖着的被子上,落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落在她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背上。
一股冰冷的丶带着铁锈味的恐惧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咙,比任何一次化疗药的副作用都要凶猛。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胸腔里像破风箱一样剧烈地起伏。
视线瞬间模糊,被滚烫的液体淹没。她猛地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黑暗瞬间降临。
被子里的空气浑浊丶闷热,带着她自己呼出的绝望气息。
世界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恐惧,纯粹的丶对生命流逝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想起了镜子里那张一天比一天陌生丶枯槁的脸,想起母亲背过身去时压抑的哽咽,想起父亲深夜里蹲在门外抽烟时那佝偻成一团的背影。
最後一点属于少女的丶属于“宁蓁”这个人的东西,也被剥夺了。
她不再是那个成绩优异丶扎着清爽马尾走在校园里的班长,只是一个在腐烂中等待终结的躯壳。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在狭小闷热的被窝里沉闷地炸开。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她死死咬住嘴唇,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试图堵住那即将决堤的崩溃。
可身体背叛了她,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叶子,剧烈地丶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皮肤,瞬间浸湿了脸颊下的枕头布料。
门外,有脚步声停在门口。
很轻,刻意放轻了。
宁蓁在被子底下那震耳欲聋的呜咽和心跳声中,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停顿。
她知道是谁。只有他,会在这个时间点来。
门外的人没有敲门。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点傻气又洪亮地喊一声“班长!”。
外面一片死寂。死寂得可怕。
时间在窒息的黑暗和被窝的闷热中,粘稠地流淌。
宁蓁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喘息。
她竖着耳朵,像一只惊弓之鸟。门外,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走了吗?他是不是听到了?他是不是……被她这副鬼样子吓跑了?
这个念头带着尖锐的刺,扎得她心口一阵剧痛,比身体的疼痛更甚。
她宁愿他走了,又无比害怕他真的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
门板下方,极其细微地传来一点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很轻,很慢。像是一个人,极其疲惫地,将身体的重量慢慢倚靠在了那扇薄薄的门板上。
然後,又是彻底的丶沉重的寂静。
他还在。他没走。他就那样,沉默地,倚在她的门外。
宁蓁蜷缩在湿冷的被窝里,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那无声的倚靠,比任何语言都沉重,沉沉地压在她破碎的心上。
她甚至能想象出门外那个身影的样子。他一定穿着那件沾满洗不掉的机油污渍的蓝色工装,工具包就扔在脚边。
他可能低着头,平时总是带着傻笑的嘴角紧紧抿着,眉头皱着,那双总是很亮的眼睛里,此刻大概也和她一样,盛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