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收拾的时候,他也是沉默安静的,宋怜坐在木桌前,托着脑袋看他,时光仿佛隽永,流淌得缓慢,像是另一种与世无争。
仿佛凡尘俗事皆与这里无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却宁静。
待他洗完,宋怜取过架子上挂着的干净巾帕,给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垂着的眼睫轻颤,轻咬了咬唇,声音低如呓语,柔情似水,“我听邻居方婶婶说,以前是有媒人上门提亲的,怎会不想成亲呢。”
女子云鬓华颜,纤长的睫羽下水漾的杏眸,光华通透,她立在这陋室里,似一枚柔柔发光的珍宝明珠,季朝是知她心计的,斥候营里有半数的人是知晓的。
无人会不想成亲。
似有锋锐的刀切在被她握住的双手上,哪怕隔着巾帕。
季朝往左一步,挡住她的视线,自己接过巾帕擦干净手,将巾帕挂回架子上,“那一纸婚书重量不轻,一旦收了,便再没了自由,我自在惯了,不想受束缚,你呢。”
他心跳停下了跳动,“若女君要的是婚事,我依旧给不了。”
世上便是有这样的女子,她愿与你温言软语,同你谈论诗词兵法,和你携手相游,却不肯给你名份。
或许只是因为,名份已经给过一个人,再不肯给第二个了。
心脏里似万蚁噬痛,顺着骨缝啃咬,他是配不起她的,但七人里,她偏偏选择了他。
他清醒的步入了某一种後尘,稍有不慎,等着他的是万劫不复,他想抽身结束。
其实只要说,需要成亲,才可与她来往,她便会离开了。
宋怜见他似还有话说,便不急着回答,他眼底有压抑的痛楚,是宋怜看不明白的,或是有什麽心结罢。
一时便有些意兴阑珊,恰好有叩门声响起,宋怜便朝他道了谢,自袖中取出一块东西,朝他笑了笑,“阿朝伸手。”
那射在後背的视线有如实质,烧着的火似有燎原之势,季朝只作未觉,在她面前摊开手。
一块冰凉的石子落在掌心,晶莹剔透的琥珀中央,嵌着数片花瓣,橙黄的树脂完整的保存了梨花最初的模样,又似有紫色鎏金包在里面,花瓣在琥珀中央流动,似风吹过,梨花瓣纷飞,绚烂之至。
“午间在梨花林,见松木上有树脂,觉得有趣,与阿朝相衬,便送给阿朝做个配饰好啦。”
冰凉的琥珀握在指下,渐被掌心捂热,应了一声,季朝克制地收紧手指,并不看她,去开门。
少年人一身素色锦衣,俊秀非凡,与他问好,又朝里侧见礼,“万先生有要事寻夫人。”
宋怜神色不变,与季朝辞别,出了院子,马车已等在门外。
萧琅递过幕离,宋怜接过来带上,见季朝依旧站在门边,便笑笑道,“後日带了美酒来,请阿朝一道品尝。”
季朝颔首,对来接她的少年,并不多问。
上了马车宋怜才开口问,“出什麽事了。”
马车慢行出了巷子,季朝转身,关了院门,进了正堂,摊开手心,看了看掌心里安静躺着的珍宝,停顿了片刻,穿过正堂,跃上二层,去了隔壁层楼,路过走廊时从窗前往下看,脚底不由冒起寒意。
方才只要她稍擡头,便能看见窗边的身影,他竟是毫不避讳。
“季朝见过主上。”
屋舍里窗户大开,光线明亮,照着下首男子俊挺的五官,长身玉立似松似柏的身形,高邵综盯着他的脸,手中的弓放回案桌上,声音平缓,“本王从来不知阿朝容貌这等出衆。”
他稍有紧张,侧脸上便会凹出两个清浅的梨涡,放在他这般硬朗的五官之上,显得另类,男子厌恶,女子恐怕觉得有趣,大概这是她喜欢盯着他看,一刻钟不见厌烦的原因。
“也从不知阿朝有这等好手艺,以往随我出征,倒不曾尝过你的手艺,多时学会的。”
季朝後背湿透,稳着声音回禀,“属下孤身一人,素日下值,不喜人多的地方,自己在家燃竈,懂得做些饭食,只一日宋女君腹中饥饿,属下便献丑了。”
那绷直的背浑身散着抗拒,他已抗拒同他见礼,正如张昭,虽能将恒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误以为她死在落鱼山,每每来恒州述职,虽恭敬有礼,却疏离。
她很容易发觉男男女女身上的优点,尤其她本存着不良的心思,便很容易接近讨好。
她吃他做的饭,看着他出神,目光流连在他肩背,不必揣度,也知她脑海里飘着的龌龊淫--秽。
弓木断成两截,木刺割伤手指,高邵综握着断了的缺口,平声问,“她给你的东西。”
琥珀石一直握在手心,季朝并未动,低声回禀,“是一枚琥珀,倘若女君来,不见我佩戴,恐怕心生不满,于计划不利。”
高邵综唇角牵出冷意,“她是真心送你,只不过你珍而重之佩戴了,反而惹她起疑,你不是演着不肯与她结亲麽?”
季朝知留不住,起身将琥珀呈到案桌前,未见人来接,又恭敬放在案桌上,退回了原位,便起了想脱离王府斥候营的念头。
他想做季朝,而非定北王府季三。
琥珀制作得极好,澄澈剔透,紫色碎金当是秦芃花花碎,梨花花瓣漂浮其中,晚间的阳光下,流光溢彩。
高邵综微微咳喘,袖摆扫过案桌,那琥珀石滚落在地,被他踩在脚下。
高邵综淡声吩咐,“她对你已无戒心,去买一包砒霜,她下次在来,下在饭食里。”
季朝想要擡头,硬生生压住了,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下了层楼,凉风一吹,後背已然湿透,他去找王极,说了自己的打算,“老国公立下的规矩,凡国公府收养的孤孩,脱离斥候营,受一百军棍,若能活下来,便可离府,你与我一同长大,我请你帮我善後一二,我想活着。”
王极哪能看不明白,那样一个女子用心哄骗男子,除去心有所属的,又有几人能挨过呢。
王极苦大仇深,劝道,“你不是不知宋女君,那般深沉的心计,你感知到的十分爱意,实则恐怕只有一分,祁阊公子世无双,世子爷样貌才学地位哪一样又差了,不是说弃就弃了,她贪图一时新鲜寂寞,将来弃你而去,你是绝没有办法的。”
“可是她要我,她最後要的是我。”
季朝脱口而出,胸臆起伏得厉害,“她不知我是斥候,她要我,是陆祁阊与她道不同,是主上要得太多,我只爱她护她,并无所图。”
王极看他泥足深陷,恻然也骇然,“你若只爱她护她,别无所图,又何必非要叛主呢,你想同她在一起,争夺朝暮晨夕,便是所求了,等你可以同她在一处,你会想成亲,不想无名无分,想将她据为己有,她惯常三心二意,你只是步入……平津侯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