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起来,时常立在北楼,看着远处云府的方向,一站就是半宿,王极想了想,亦觉让季朝去寻女君不妥,便不再提了,只是叮嘱季朝,“一夥卖贼四处作案,正巧在汉源犯案,主上令我带人去查,专去乐源寻能关押藏匿人的窝点,我得离开一阵子,你自己保重。”
季朝叮嘱他小心,又问,声音涩然,“兵战争斗,阴谋如何,阳谋又如何,对待叛变的宋王宋宏德,奋威将军蒋盛,不见他动怒,对女君,何须这般喜怒无常。”
分明万事从容果决,又是京城贵胄,言行自有君华气度,到蜀中後,平素处理政务只不过冷淡阴沉些,对她,却实无理智可言了。
王极一语道破,“你若有放在心上的女子,妻子,情愿与她做陌路人,再无相干,还是不死不休却也纠缠不清的宿敌?”
季朝心里涩痛,看着院墙下那她编织的柳蔓,丢魂落魄。
张路端着托盘进来,将季朝的药放在石桌上,摇摇头,端着另一碗绕到院子後头,过院子去,把药端进书房。
见主上坐在案桌後头,看着案桌上一枚玉石,似已入了定,走近倒咦了一声,好漂亮的琥珀石。
晶莹剔透的木脂里,紫鎏金散落梨花间,既清美又华丽,他跟在身旁伺候的,从未见过这枚琥珀石,刚要问,就见主上手指握住琥珀,盖在了手掌之下,也不似往常,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张路倒出药引清酒,又试了试温度,“这回是新配的药,医师说喝上旬月便能见好了。”
高邵综通医术,药方也经他过目增补,不消十日,纵不能完全恢复,也绝不会再与季朝的声音相似。
“放这儿便是。”
张路知主上近来心情不好,虽主上不曾因这些琐事发怒过,却也不敢多劝,先出去了,轻关了门,便忍不住想,也许王极说的对,自从那女魔头——宋女君离了主上,安锦山落鱼山断了主上的念想,主上便再难有一点欢愉。
他便正了正自己对那女君的偏见,那女君是离经叛道了些,但也是不俗,当真做了主母,他亦敬重着便是了。
药渐凉透,高邵综擡手,眼前俱是那些淫--乱不堪的画作,昔年京城那处温泉山庄,他无意撞见她用这些图册消乏自乐,以为是从禁市里够得,却不想除去浮浪这一种隐疾,她还有这样的癖好。
那丹青色极其逼真,笔法娴熟流畅,技艺高超,若用在山川景色,人像花卉,世人难及,恐怕当世画圣也要称赞一声青出于蓝。
可却绘成了秘戏图。
且姿态各异,样貌各异。
又揉成团晕染了墨渍的,可看得出容貌,是她同陆祁阊的,想是心有所念,笔下有神,待绘出,方觉不妥,毁去後,再画的男子虽辨不出样貌,却都极俊朗,形类各异。
牙关咬紧,几乎冒出切齿噬肉声,身前案桌滚落出很远,药盏摔在地上,碎成碎片,文书笔墨散落一地,他胸膛起伏,双目赤红,胸臆间闷堵得厉害,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张路听得动静,赶忙进来,屏息擡头时,呆了呆,一时忘了动作,片刻後埋下头去,心脏几乎快从喉咙里跳出来,再擡眼时,那血红的双眼里,水色已不见了踪迹,只剩了深黑漆浓。
“药暂时不用送了,另外把季朝叫上来。”
声音些许暗哑,却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波澜。
张路应是,也不敢收拾,爬起来挨着出去,下了楼一溜烟跑去隔壁,把季朝叫上去,“你小心些,主上心情不虞。”
左右不过夺其性命。
季朝沉默不语,上楼请罪行礼,再未擡头,听得上首的命令,霍地擡起头来。
高邵综眸底漆黑,风暴藏在深渊之下,神情沉冷,“你便说看了她留的信件,知晓了她的难处,烟信的事,你误解她了。”
“将她……哄来。”
片刻凝滞,也只片刻,高邵综面容冷峻似寒山,已并不打算手下留情。
案桌下的暗格里,放着许多她的东西,给陆宴的信,给季朝的琥珀,给那腌臜太子的祭礼,给谁的都有。
季朝并未看见什麽信,知定是被扣下了,往案桌上看去,只看见满地狼藉,知是不可能拿到她给他的信,埋下头去,心底涩痛不止,“主上之言,何其诛心,女君心性极高,必不会来。”
高邵综淡色的唇压直,“你倒了解她,只不过她心性高,高在诸事上,对亲近的人,待她好的人,却是极为容忍包含的,你从未伤过她,倒陪她许久,又挖空心思做饭食与她吃,她必记得你的好,不会计较‘你’的恶言。”
季朝心如擂鼓,手心里俱是湿汗,“属下与女君……女君她欲——”
上首传来的杀意有如实质,季朝馀光已看见那双墨笔朱批的手已经握上了轩辕弓,另一手握上了箭矢。丶
季朝住了口,察觉对方的目的,霍地擡头,不敢相信,“你——”
高邵综目光暴虐,打断他的话,“你只是诱饵,守不住心受妖女蛊惑,失了心智,已罪该万死,她与我已走过定礼,对天和地,日和月起过誓,她忘了,并非是誓言不存在,她与我有夫妻之实,是高某的妻子,你若再肖想,休怪我不顾念你多年劳苦功高,我想杀你很久了,莫要给我机会。”
他盯着下首的男子,眸底浮出冷嘲,“若胆敢朝宋氏女透露一丝一毫,我必取她性命,我舍不得伤她性命,断腿断手倒也无妨,断了愈合,愈合了再断。”
季朝手指在地上收紧,一呼一吸间皆是痛意,终是重重叩首,连拜了三次,全了国公世子昔年救命之恩,收容之恩,知遇之恩。
他埋头俯身,“此事过後,属下想脱离侍卫营,离开前愿受处罚,望主上应允。”
那刑罚非死即伤,但他想拼命搏一搏,他想要自由身,便是皆是暴露了曾对她有过的欺骗,她不再要他,不能再待在她身边,他亦可远远看着她,护她周全。
高邵综盯着他,并无意外,当年高平云泉山上,她曾放走一名士兵,姓元名颀,如今已在岭南山闯出了些名气,拥兵三万,他并不投靠谁,只建堡垒营寨,兴王府与其交手,数次都以溃败告终。
那元颀曾投身陆祁阊门下,自见了陆祁阊绘出的画像,卸印离开,几年起落,心心念念的人,未必不肖想。
季朝,亦不过步入後尘。
“下去罢。”
季朝告退,到了门边,听得身後声音寡淡,“无需亲自去见她,继续修补院子,把它恢复原样,她知道後,自会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