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杏花又开了一遍。
粉白的花瓣被风卷上竹檐,落在铜灯的琉璃罩上,发出极轻的“叮”一声,像是谁在岁月深处,温柔地叩了叩门。
玄芷音坐在廊下,手里握着一把未完工的木剑——那是给新来的小守夜人削的,剑身才显出雏形,刃口却已被她反复打磨得发亮。她垂眼,指腹抚过木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磨过一把真正的剑:剑名“惊鸿”,剑尖饮过魇渊的血,也吻过归墟的雪。如今,那柄剑被供在落星原最高的竹亭里,剑穗褪了色,却仍被风一吹就轻轻晃,像不肯老去的少年意气。
“师祖——”脆生生的童音从阶下传来。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魔族小姑娘蹦上台阶,发间两根小犄角才冒出尖尖,手里捧着一盏比她脸还大的灯。灯焰是澄澈的银蓝,像把落星原的夜空偷了一角锁在里头。
“阿阮,慢些跑。”玄芷音伸手接住她,指尖被灯沿烫了一下,却舍不得放开。小姑娘软软地趴在她膝头,奶声奶气:“师父说,今日是‘守夜人’的百岁生辰,让我把灯端来给师祖添火。”
百岁生辰——说的是她与凤寒玦在落星原立下誓言的那一日。玄芷音失笑,揉了揉小姑娘的犄角:“你师父倒是会偷懒,自己不来,倒让你这小短腿跑腿。”
阿阮眨巴着眼,忽然凑近,用气音说:“师父还让我问,凤仙祖什麽时候出关呀?他再不回来,杏子酒就要被我偷喝光啦!”
玄芷音擡眼,看竹亭後的闭关石室。石门紧闭,雷光在缝隙里隐约闪动,像一条沉睡的银龙。她心底泛起柔软的无奈:那人此次闭关,是为了将母灯最後一缕残烬炼入新阵,好让落星原的风再大,也吹不灭守夜人的灯。
“快了。”她轻声答,也不知是对阿阮,还是对自己说。
傍晚,霞色铺满长空。玄芷音牵着阿阮登上竹亭,亭内已聚了不少人:有魔族少年背着赤铜重剑,有仙族少女腕缠银铃,还有半大不小的孩子踮脚去够案上的杏花糕。案中央,那盏母灯静静燃烧,灯焰比寻常灯火高出一寸,像一柄不肯折腰的剑。
“师祖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玄芷音把阿阮抱上石凳,自己则走到灯前。火光映在她眼底,映出百年光阴:魇渊血战丶赤霄殿叛乱丶归墟星落……那些惊心动魄的旧事,如今都成了灯焰里跳动的光斑,轻轻一吹,便散作漫天流萤。
她擡手,指尖悬在灯焰上方,没有立即落下。
——怕什麽呢?怕这火太烫,烫疼了指尖?还是怕这火太轻,轻得托不起那麽多人的命?
“玄师祖,该添火了。”一个仙族少年捧上玉匣,匣中是一缕取自云渊台初阳的雷精,银白如练。玄芷音接过,指尖微抖,雷精与灯焰相触的刹那,火光“轰”地窜高,映得亭外杏花簌簌而落,像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火光里,她听见百年前自己的声音——
“灯在,人在;灯灭,我们回来。”
如今,灯未灭,人已归。她侧首,看见石阶尽头那道银白身影——凤寒玦出关了。雷光在他发尾跳跃,又被他擡手轻轻拂去,像拂落肩头的雪。他一步步走近,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脸上,像穿过百年风霜,终于抵达归途。
玄芷音忽然就笑了,眼角弯成月牙,像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在他剑尖上偷摘的杏花瓣。
夜幕降临时,落星原的杏花林里浮起千万盏小灯。每一盏灯都由守夜人亲手点燃,灯焰是母灯分出的灵火,像孩子牵着母亲的衣角,摇摇晃晃,却绝不熄灭。
玄芷音与凤寒玦并肩走在林中小径,脚下落英柔软,像踩在云端。远处,少年少女们的笑声被风送来,夹杂着杏子酒的清甜——那是阿阮领着一群孩子偷喝了她埋了十年的陈酿,甜香里带着一点点辛辣,像极了他们当年初识的味道。
“凤仙祖,师祖!”阿阮举着酒盏跑来,小脸红扑扑的,“我敬你们一杯!敬你们把星星留给了我们!”
玄芷音接过酒盏,指尖碰到小姑娘的犄角,软软地弯了弯。她仰头饮尽,酒液滚过喉咙,烫得眼眶发热。凤寒玦亦举杯,灯焰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她微红的脸。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百年光阴已在彼此眸中流淌。
酒过三巡,少年们围成一圈,唱起新编的《守夜歌》。歌声稚嫩,却字字铿锵——
“灯长明,星不落,
仙与魔,共此夜。
风再大,火不熄,
守夜人,守千秋。”
歌声里,玄芷音悄悄牵住凤寒玦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比灯焰更暖,比岁月更长。她偏头,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看,他们唱得比我们当年好听多了。”
凤寒玦低笑,指尖与她十指相扣,雷光与魔气在交握处缠绕,像两条永不分离的河。
夜深了,杏花林归于寂静。守夜人各自归位,小灯一盏盏熄灭,只剩母灯与母灯分出的两缕主焰,仍在竹亭内静静燃烧。
玄芷音靠在凤寒玦肩头,看天幕上银河倾泻。星光落在铜灯上,又反射到她眼底,像撒了一把碎钻。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靠在他肩头,看归墟的星子一颗接一颗坠落——那时她以为,星星坠落便是永别;如今才知道,星星会坠落,也会再升起。
“阿音。”凤寒玦唤她,声音低而温柔,像夜风拂过琴弦,“百年了,你可後悔?”
玄芷音摇头,指尖描摹着他腕上那道旧伤——那是归墟大战时,为她挡下噬魂幡留下的疤,如今已成一道淡金色的线,像落在雪地的日光。
“後悔什麽?”她轻声笑,声音散在风里,“後悔把星星留给了後来人?还是後悔……把馀生都给了你?”
凤寒玦没答,只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杏花落在两人肩头,像一场温柔的雪。
远处,母灯火焰轻轻一跳,映出竹亭柱上新刻的字——
“灯在,人在;灯不灭,爱不休。”
字迹潇洒,一笔一划,皆由百年光阴细细描摹。星光落在字上,像给誓言镀了一层永恒的光。
玄芷音闭上眼,听见风里有歌声,有笑声,有杏花落在灯焰上的轻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凤寒玦的心跳,在同一个节拍里,温柔而坚定。
——原来永恒,不过是把一生过成无数个此刻;
而此刻,杏花正落,灯焰正暖,爱人正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