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忧心又无奈,以为又是和之前类似的情况,谁知吴波哭了一会儿,在电话里报了一家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医院的地址,问她能否过来接她。
“我刚在这里做完抽脂手术。”吴波说。
“……什么?!”
祝婴宁感觉脑子里像被闪光弹炸了一下,轰的一声,白茫茫一片。
她稳住心神,知道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忍下胸腔里那股猛然窜起的无名火,说:“我现在就过去,你待在原地不要动。”
她跑进房间,从抽屉里匆匆忙忙找出打车的零钱,又匆匆忙忙换上外出的衣服,前往玄关换鞋。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动静太大,许思睿在房间里也听到了她折腾出的声响,打开房门,靠在卧室门口问她。
这种私密且脆弱的时刻,祝婴宁认为吴波绝对不希望任何外人——尤其是许思睿这种天生又瘦又好看的异性在场,于是快速答道:“没什么,我有点事要去处理,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连句再见都忘了说,风风火火就出了门。
她搭乘计程车,在四十多分钟后赶到了吴波所在的医院。
这家医院,要不是名称前头有“北京”两个字作为前缀,祝婴宁死也想不到这会是建在北京的医院,它看起来更像是她老家那种贫困县城的产物,小又破旧的一栋楼,一楼接待处的护士趴在柜台上昏睡着,嘴巴大张,摩托车发动机般打着鼾,整个医院由内到外透着不专业不规范。
吴波就坐在一楼等候区的凳子上,两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
祝婴宁将她从头到尾扫视了一番,确认她没出大事,才吁出一口气,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吴波瑟缩着肩膀。她对祝婴宁感情复杂,做完手术后,将所有认识的人想了一圈,发现竟然只有她最可靠最值得信赖,所以情不自禁给她打了求助电话,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她身上那种直板板的威严而有点惧怕她。
在她严肃视线的逼视下,吴波酝酿多时,总算结结巴巴讲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几天她自己也知道如此放任自流下去有可能发展为暴食症,出于恐惧想要停药,却又因为尝到了一劳永逸的甜头,不想再经历节食或运动的苦。
偏巧她加的那个减肥Q群里有人刚刚做完抽脂手术,po上了自己术前术后的对比图,吴波心动不已,瞒着父母取出自己积攒多年的压岁钱,找了家远离自家的美容整形医院做了手术。
整个过程,她都处于头脑一热的状态,从看到群友的对比图到自顾自做完手术,总共不超过两天。
回忆到这,吴波又哭了起来,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上臂:“那个医生给我打了局麻,我让他先从胳膊抽起,看看效果好不好,再决定要不要做其他部位,我本来以为会跟他们宣传的一样,抽完就瘦上一大圈,但是……你看我的胳膊!”
吴波的上臂凹凸不平,脂肪颗粒不均匀地堆积在皮下,如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
“医生说这是正常的现象,都会有这样一个恢复期,我觉得好害怕,我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吴波越哭越大声,用没做手术的另一只胳膊抓住祝婴宁,宛如抓住了落水浮木,“你说我会不会毁容啊婴宁?要是这条胳膊以后都没法恢复了,我该怎么办?!”
祝婴宁被她摇晃着,脸色很难看:“我真想骂你一顿,吴波。”
“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你还想骂我,长得胖难道是我的错吗?”吴波哭得涕泪交加,“如果有得选择,我也不想喝口凉水都会长胖啊!”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胖不胖!”她提高嗓门,激动地说,“是因为你完全不爱惜你自己!”
“又来了!我能不知道要爱自己吗?”吴波揉了揉鼻子,将鼻头揉得又红又肿,“人人都说要爱自己,可是到底要怎么爱?优秀的人不需要强调什么爱自己也天生晓得如何爱自己,但是像我这样什么优点都没有、什么地方都不值得爱的人,你跟我说一百遍爱自己,我也爱不起来。我讨厌我自己!我没有你的头脑,也没有你的毅力,成绩平平无奇。智商这种东西我改变不了了,我只能变美,让自己多多少少有个值得爱的优点,我又有什么错?!”
祝婴宁被她偏执又自洽的逻辑气得差点要原地昏倒,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关于三观上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
事情得一件件解决,她走到柜台那,从熟睡的护士身边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吴波,要她先把眼泪擦干净。
吴波愣愣地接过纸巾,听到祝婴宁问:“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还有八。九百吧……”吴波猜测着说。
“好,你先平复下情绪,等你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到外头打车,找家正规的三甲医院瞧瞧你的胳膊。”
她的脸色依然黑如锅底,可她话语中的镇静和条分缕析的安排极大地平抚了吴波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境,吴波不自觉点了点头,神情依然木愣愣的。
等到眼泪和鼻涕都擦干了,祝婴宁扶着她站起来,到外头招计程车。
出租车司机问她们地址,祝婴宁报出了离这最近的三甲医院的名称。
车辆行驶在路上,她又伸手向吴波要手机。
吴波现在基本是一个予取予求的状态,闻言,呆呆递出自己的手机。看到祝婴宁低头打开了浏览器,忍不住凑过去,好奇地问:“你在查什么?”
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在搜索栏一字一顿打出:已满16周岁未满18周岁的青少年能否独立进行抽脂手术?
弹出来的结果是——
不能,已满16周岁未满18周岁的青少年进行抽脂手术必须由监护人陪同,且需征得监护人知情和同意。
这结果让吴波有些心慌,她咽了咽唾沫,又问了一遍:“你、你是想……?”
祝婴宁在手机上输出12320,平静地说:“我要举报这家医院。”
吴波大惊:“这……会不会不太好啊?”临到这种关头,她莫名有些怂了,自我怀疑起来,觉得擅自跑来这种医院做手术,是她自己的问题更大。
祝婴宁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你是未成年人,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是成年人,你受限于年龄犯糊涂,难道他们也受限于年龄,连医院需要遵循的法条都不清楚?这种医院如果不整改,以后只会伤害更多的人,而且也会继续伤害你。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说完恶狠狠地按出12320,力道之大,让吴波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配合她打完这通投诉电话,三甲医院也到了。
祝婴宁把手机交还给她,让她之后如果收到12320的回电,务必配合调查,接着扶她下来,跑前跑后替她挂号。
医生检查了她的手臂,让她先戴一段时间的弹力套,如果无法自主恢复,要考虑做修复手术。吴波吓得面色苍白,转头向祝婴宁寻求安慰。她镇定道:“如果投诉成功,那家整形美容医院应该会赔你钱,这笔钱够你做修复手术了。”
“我不是担心钱。”吴波扭捏地说,“我是怕被我爸妈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瞒着他们干了这种事,肯定会杀了我的。”
“是手臂永远恢复不了更恐怖,还是被你爸妈知道更恐怖?”她毫不留情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