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放寒假不久后收到的,薄薄一张纸,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剩下两个字,“谢谢”。
祝婴宁不认为自己做了任何值得感谢的事,她只是在给周天晴的那封信上详细讲述了许思睿的近况,他最近爱吃什么,食量怎样,和朋友间的社交进行得如何,简而言之,尽是些无趣又微末的细节。可周天澜对她说——谢谢。
她反复观看那两个字,无法描述一颗母亲的心。
挥别许正康,祝婴宁独自背着行李进了安检。
许思睿没来送她,一个是起不来,一个是不想和许正康同时出现在同个密闭空间里,比如小轿车。
她被人群挤过安检,又被挤进候车室,没找到座位,只能先坐在自己的蛇皮袋上,还好蛇皮袋是软的,压不坏。
再次踏上绿皮火车,祝婴宁有种奇妙的心情。
这次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景色在她眼里倒带,城镇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山林和田地,是大片枯黄和零星的绿。
她在北京很少想家,也许是太忙了,人一忙起来,就没功夫去感受细腻的感情,直到坐上回家的火车,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想家的。
火车由北至南,由东往西,从天亮开到天黑,开往她的故乡。
出了火车站,站口那儿有招揽乘客的顺风车,祝婴宁交了二十块钱,同返乡的农民工们一同钻进一辆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散架的改良面包车。
车上不仅有人,还有各种莫可名状的气味,最突出的是二手烟,其次是熏腊肉。油油一包腊肉装在麻袋里,麻袋随意扔在脚垫上,旁边就是其他乘客脏兮兮的棉鞋。靠门的大妈手里甚至还抱了一只大公鸡,那只鸡的鸡冠朝一旁耷拉着,看起来半死不活。胳膊挨着胳膊,大腿挤着大腿。
不管从视觉还是味觉层面来分析,这场景都远远谈不上美好,可周围人略显粗野鄙俗的乡音却让祝婴宁心生亲切。
坐在她对面的大爷黑瘦干枯,黄牙都不剩几颗,叼着根廉价的大前门,问她怎么自己一个人,是在外头打工?回老家吗?家住哪个县?
她用方言答了,大爷就说阿妹小小年纪不容易,不过能去北京读书,将来一定大有出息,不像他那个没出息的大儿子,镇日里只知道躺在家里啃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上进心,起码拾掇拾掇自己,赶紧讨个老婆回来吧?接着又和邻近其他工友大谈特谈房地产、医保政策与国际形势。
邻座两个生育过的女性正耳语着夫妻间的私密房。事。
一个说:“我生了我家三娃后,奶。垂得咧,跟两颗水气球一样,不穿内衣能垂到肚皮上,我家那个讨债的总嫌我……”
一个说:“他嫌你?他嫌你你就笑他是根软茄子,油烟再大,还不是炒着炒着就软了?吃药都不中用的东西还敢嫌起咱老娘们来了,也不瞧瞧是谁给他们生儿育女……”
两人一径说一径笑,你拍我一下,你掐你一把,笑得面红耳赤,中途还给了祝婴宁一颗阿尔卑斯棒棒糖,跟她说这糖好吃。
面包车每开到一个地方,都会吐出来几个人,车内位置也会变得更加宽敞。
祝婴宁是倒数第二个下车的,她驮着蛇皮袋子站到了熟悉的镇上,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在镇上拴牛车的地方看了看,没看到牛车,倒是有辆驴车。
驴车是隔壁村的傻子的。
说起傻子,几乎每个村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智力有障碍的人,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发烧没得到及时救治傻了的,有些是突然间受了重大刺激。邻村的这个傻子是近亲结婚的产物,他爸和他妈是表兄妹,爸小时候贪玩,被树枝戳瞎了一只眼,长大后一直没人要;妈谈过一个男朋友,本来都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但那男的临时反悔,娶了个家底更好的女人,从那以后妈便变得疯疯癫癫的,几次想喝农药自杀,还筹谋着要给那对男女投毒。
两家一合计,觉得是兄妹,两家知根知底,也好互相照顾,于是就这么摆席结婚了。愚昧的好心造就了更多悲剧。生出来的两个孩子,一个有智力障碍,智商和五六岁小孩差不多;一个智力正常,却患有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也即村里所谓的“鬼上身”,20岁那年就闷声不响自杀了。
祝婴宁问那傻子能否载她去祝家村。
傻子挖着鼻孔,摇头说,不载,不载。她从行李里找出一包旺仔小馒头递给他,傻子连连点头,改口:“载,载。”过了一会儿,又滑头地竖起两根手指,说,“给两包,两包载。”于是祝婴宁又给了他一包。
傻子熟练地赶着驴车,朝祝家村的方向前进,将小馒头的塑料包装撕开一个小小的缺口,黑乎乎的手指钻进去,掏啊掏,像黄金矿工,也有点像刚刚在挖鼻屎。
近乡情怯,看到祝家村破落的影子,祝婴宁心里涌上一股浓烈且难以描述的感受。
她背着沉重的蛇皮袋推开自己家的门,映入眼帘的是盘坐在炕上玩手机的祝吉祥,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她,脸上有短暂的惊讶,反应过来后平淡地唤了声“姐”。
“欸。”时隔半年未见,祝婴宁面对他也觉有些陌生,干巴巴应了,将行李放下,先去炕上看了依然沉睡的祝大山和依然糊里糊涂的奶奶,问,“阿妈呢?”
“在厨房
吧。”
“你怎么在玩手机?”她诧异,“能联网么?”
“能,几个月前有人来我们这安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反正现在手机有信号打电话了,也能联网。”
“哦……”她迟缓地哦了一声,眼神有些放空。
见祝吉祥玩得投入,她不好打搅,干脆拐去厨房找刘桂芳。刘桂芳在炕前烧菜,油烟将她熏出满头汗,她用袖口抹了抹鼻头的油,隔着烟雾,祝婴宁发现她老了许多。
像被白雪包裹的树身,银丝托着褶皱的脸,皱纹是她的树皮。
“阿妈。”
听到她的声音,刘桂芳朝她瞥来一眼,呀了一声:“回来了,宁宁?等我把这道菜烧完就可以吃晚饭了。”
“嗯。”祝婴宁走过去帮忙盛饭。
“本来让你弟骑牛车去镇上接你的,我在这炒菜,腾不出手,谁知他玩他那手机玩得根本听不进人话。”刘桂芳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现在是叛逆期,越来越不懂事了,叫他做点事比登天还难。也不知道男的是不是都有这个时期,唉……糟心的玩意儿……”
祝婴宁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米饭都盛好,端去屋里放着,再一一摆上筷子。
祝吉祥依然在玩手机,连头也没抬。她娴熟地端起其中一碗米饭,按以前的步骤泡软捣烂了,夹上几根青菜、几块腊肉,先去喂奶奶。
老太太又少了两颗牙,用瘪瘪的嘴缓慢地咀嚼米饭,一边嚼,一边拿浑浊的眼球瞅她,看了半天,嘻嘻笑道:“你这女娃娃眼熟的咧。”
祝婴宁心酸又无奈:“奶奶,你又忘了我。”
“记得,记得的。”老太太用手指着她,含糊道,“你是隔壁的春燕,你生的大胖小子和你一样招人稀罕叻。”
喂完饭,坐到餐桌边,刘桂芳把几道肉菜摆到她和祝吉祥眼前,又单独端给她一个小碗,里面装着两颗剥了皮的水煮蛋。她上下扫了她几眼,轻叹了一声:“还是这么瘦不伶仃的。”
祝吉祥往嘴里扒拉了一口肉,斜乜眼睛看她,笑道:“姐,你咋还是打扮得这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