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让给她,除了我自己喜欢那些东西,还因为我就是想看她哭,就是想惹我爸妈生气,因为我嫉妒我爸妈偏爱她。六岁以前,我爸妈最爱我,六岁以后,他们就不爱我了。可能我这辈子就是没人爱的命吧。”她说着,自嘲般笑了笑,用筷子将那颗岌岌可危的馄饨戳得更烂。
馄饨的馅飘散开来,将清澈的汤水搅得浑浊不堪,褚佳婷说,“不过即使这样,我也只认他们一对爸妈,只会给他们养老。他们对我再不好,也把我养大了,我不需要再有其他父母。”
她抬头看着祝婴宁,可能因为谈论的话题涉及到祝知微,而祝婴宁又是祝知微的熟人,她眼神中带了几分戒备,像是顺势要与祝婴宁也划清界限似的,生硬地说:“我不会给那女的养老,她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至于她跟哪个野男人生下了我,我也没兴趣知道。”
祝婴宁没吱声。
“你要替她说话吗?”她抬了抬下巴,轻蔑地由上至下俯视她。
刺根根竖起来,以为先发制人用言辞刺伤他人,就能变得刀枪不入,甚而抢占先机——一个孩子的防备如此脆弱也如此令人心碎。
祝婴宁摇摇头:“我不替她说话。”
“你不是她朋友吗?”褚佳婷还是皱着眉头。
“是,她是我朋友,也是我的家人。”祝婴宁说,“可即使没有你,我认为她也有能力给自己养老,而你,佳婷,你也可以拥有你的人生。她无需依附于你,你更无需背负着她。你看,你既有出拳的力量,也有捉住坏人的果决,你还懂得体谅别人,我们才在一起相处了短短几天,我就发现了你身上这么多优点。”
馄饨摊子廉价的灯泡亮光朦胧了她的眉眼,将这个夜晚变得无限静谧与温柔,“我想,将来你会成长为比我们都酷的大人。”
**
回去之前,祝婴宁又在镇上买了些吃的作为第二天的早餐。
坐在自行车后座,褚佳婷晃着双腿,问她:“明天我能自己骑车到镇上买鞭炮吗?”
“你这么喜欢鞭炮呀?”祝婴宁调整车把,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
“嗯。”褚佳婷在后座点头。
“好啊,那我给你一些零用钱,不过自行车不是我的,是隔壁邻居的,明天白天他要骑去上学,这样吧……你可以去支书家找他妻子借单车,你知道支书家在哪里吗?”
“知道。”
约定很美好,但这个“明天”注定无法实现了,因为晚上回到家里,祝婴宁接到了祝知微的电话,她在那头说:“宁宁,我在这边忙完了,明天可以去把佳婷接回来。”
祝婴宁怔了会儿,点头,随后才想起祝知微在电话那边看不见自己点头,于是改为口头表述:“好,你几点到?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打车来就好了,你还要上班。我下午一点多到。”
“嗯……”她闷声应完,沉默了片刻,又问,“你想好之后怎么对佳婷了吗?”
祝知微苦笑两声:“这事就没有想好的一天,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什么方法都试试吧。她现在六年级,再过四个月小升初,不知初中她想不想住校,想的话,我在北京不是有套房子吗?那套房子周末可以给她住。以后她要不想上学,这套房子也可以给她落脚。我在南方的生意没法轻易放下,我暂时还是会住在南方,可能每两周过去看她一次吧。”
祝知微继续说,“还有,我想了想,她的户口落在那对夫妇名下也未必不是好事——北京户口,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而且也算一种保护吧,要是迁到了我名下,回头顾大春找过来,那才真叫完蛋。她和我有没有母女缘另说,反正这辈子,我绝不会让她和顾大春有任何联系。”
“好。”祝婴宁说,“我支持你的决定。”
挂断电话,她正想去找褚佳婷说祝知微要来接她的事儿,一回头,就见褚佳婷站在她卧室门口,看样子已经听了很久。
在她开口说什么以前,褚佳婷便主动问:“明天我得走了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忽然叫祝婴宁有些伤心,但她还是点头:“嗯。”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褚佳婷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将卧室门一并带上了。
**
祝知微来的时间恰好是祝婴宁的午休时间,足够她赶回家里接待她。
褚佳婷的行李不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走的时候基本还是什么样,背着那个背包,跟来时一样无精打采。她依然不跟祝知微说话,连正眼都不怎么瞧她。
祝知微领着她去村口那叫车,祝婴宁想上去送她们一程,祝知微执意不肯,说一来一回要两个多小时:“瞎折腾什么,你下午不要上班了?”
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车子发动前,祝婴宁眼疾手快地朝坐在车内的褚佳婷怀里塞了个袋子。
褚佳婷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车子已经驶离了原地,朝着远离村庄的道路驶去。
她低头看手里的袋子——红色塑料袋,与祝婴宁本人一样朴实。解开袋子上面的结,露出来的先是厚厚一沓用厨房纸仔细包裹起来的红钞票。
褚佳婷还没到对钱感兴趣的年纪,她更好奇的是钞票旁边的黄褐色信封,那种最普通的信封款式,封面竟还郑重其事贴了邮票,上书“褚佳婷收”。
这种仪式感勾起了她的兴趣,她取出信封,用短短的指甲一点点抠开信封的封口。
祝知微坐在副驾驶,奔波大半个上午,头仰靠在座椅靠背上,昏昏欲睡。后座成了一个只属于褚佳婷自己的小小空间。
她顺利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同样质朴的白底红线信笺。
翻开信笺,只见上面用齐整的钢笔字写——
亲爱的佳婷。
短短五个字就莫名叫她眼眶泛酸,她赶紧把信笺合上,将车窗按得更开,让窗外的风吹散眼眶的湿意。
褚佳婷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或者应该说,在褚琼华出生以前,她对自己的名字并无特殊的感触,是褚琼华出生以后,她才厌恶起自己的名字。起因是她在字典上翻阅到了琼华两字的含义。美玉。她想为什么妹妹是美玉,而她却是烂大街的佳婷?和佳怡、佳欣、佳琪可以凑一桌子打麻将了,像父母不知道怎么取名字从网页上随意百。度来的大众女名。
可是现在她却发现,也许名字本身没错,她介意只是因为她从来没被人这样温柔地呼唤过。
平复了一会儿,她才重新翻开信笺,继续往下看。
信上写——
亲爱的佳婷:
展信佳。
从前我以为每个人都是残缺的,残缺的我们生在这世上,是为了找到其他人,将自己弥合成完整,就像拼图的碎片拼在一起构成整幅完整的拼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