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灼低笑一声,再无旁的话要说。
寝宫内一片静谧,夜色渐浓,萧灼侍奉皇上梳发,桌角的帕子上,印着皇上刚咳出来的鲜血。他慢悠悠地打理着皇兄的落发,认真问道,“皇兄,您可考虑好该如何做了?”
皇上微合双眸,半虚着声道,“朕知道,傅儿渴望皇位已久。如今朝堂之上,人人皆知朕时日无多,谣言四起,民心浮动。朕意已决,要在如今尚能主事之时,主动禅位,助傅儿登基。”
萧灼对此并不敢意外,他轻手放下梳子,低声探询,“皇兄,您还有别的事未尽吗?”见其不做声,萧灼筹措了勇气,俯身跪于其后,透镜与皇兄对视,“皇兄,有一事臣弟至今耿耿于怀……您是否还记得,当年臣弟的王妃李沐仙,她是如何离世的?”
皇上闭目闲适,娓娓答他,“朕怎会忘记?你为了她的死消沉了很久。朕也宽慰过你,是她命薄无福,怨不得任何人。”
“真是如此吗?”他轻拈皇兄的落发,握成一把微微牵动,“皇兄,没别的要说了?”
突感背后那渗人的寒意,皇上徐睁双眼,两者目光在镜中交汇,他不禁移了移喉结,沉声道,“朕险些忘了,你乃何等狠辣之人。”
萧灼眉峰轻蹙,语带安抚说,“皇兄放心,臣弟不会做出有负黎民百姓之事。只是臣弟怕再不把此事问清楚,就没机会了。即便是威胁相逼,臣弟也不得不问。”言罢,他再次轻轻扯动手中长发。
皇上头皮一阵发麻,随即却释然笑道,“你就这么想知道吗?好吧好吧,朕便告诉你吧。”他指了指桌案暖炉上袅袅的香茶,萧灼松开手为他斟满一杯。
皇上轻抿一口,方缓缓启齿,“你可知傅儿的事?”萧灼惑然摇头。皇上咳喘数声,待气息平稳后方道,“你看,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却被你那王妃偷听了去……这让朕如何留她?那一日,皇后不知从何得知了傅儿之事,与朕在御花园争执,不巧被你的王妃听见。朕随即下令追捕,但当时,却听闻你为她解了围。朕为绝后患,命人立即斩草除根。”
他折过身子,直视萧灼之眸,“七弟,朕要问问你,若换做是你,为守机密,区区一条人命而已,你会不杀?”说话间,他握紧萧灼的手掌,“皇兄也是在意你,所以才将其伪装成了意外。”
萧灼身躯猛地一颤,霍然站起身来,心跳如擂鼓般几乎要冲破胸膛。往事历历在目,他记得,他都记得……就在沐仙遭遇不幸的前几日,他与李沐妍在御花园假山下相遇。她曾向他吐露,意外撞见有人密谋要对太子不利,是他,把她揽进怀里,带她逃过一劫。
此刻,不安如巨浪喷涌,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步伐亦在殿中凌乱徘徊。
皇上凝视着他,淡然问一句,“真相有这么残忍?”
萧灼恍惚许久,当年种种层层叠影,浮现眼前,待他终回神来,眼中闪动着不愿滑落的泪珠,万念俱灰地与他的皇兄坦言,“皇兄,您做这一切,就不怕臣弟知道后杀了您吗?”
皇上轻轻一笑,摇头道,“呵,你不会的。”
萧灼闻言,不由笑出声来,“对……臣弟说过不会做令百姓失望之事,但我要为百姓做正义之事。”他一步一步缓缓逼近他的皇兄,“您以为萧傅当真在等您禅让大位吗?是我,是我萧灼,历经数年,招兵买马,运筹帷幄……方能有您今日所谓的荣光退位。那表面的父子情深,不过是下人们想让您看到的。是我,在暗中制衡您的太子。因为我想等,想等那待我最好的皇兄,在他临终之前,主动向我忏悔。然而我太天真了,竟幻想您这种人,也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萧灼!咳咳咳!!!”皇上骤然勃然大怒,却因此引得自己咳喘窒息,活生生喷涌出一口血来。
萧灼神色未变,视这一切皆无关紧要,缓缓道,“您知道的,臣弟向来不慕权位。当年这把龙椅,非我不能坐,而是您许我以一世忠心,换一世安然。”他斜倚了倚脑袋,嘴角扬起悲哀的弧度,“您既已背信,臣弟也不必再守约了。”
“你……你要做什么?!”皇上病情骤然恶化,崩然卧倒在地,再也无法起身,苟延残喘地质问他,“你对朕做了什么?!!”
萧灼冷眼俯视着倒地的君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形销骨立的皇兄抱起,缓缓安放在龙榻之上,轻声对他说,“臣弟什么也没做,只是恨您的人实在太多。”他轻抬起手,缓缓合上皇兄的双眼,最后一次以温柔之声对其道,“睡吧,已经没您的事了……”
——
天空劈落一道惊雷,禁宫深处,韩子悠猝不及防地跌入卡椰塔怀中。今夜,卡椰塔换上了多年未穿的子杉服饰,韩子悠却尚未察觉,她紧攥着卡椰塔的衣裙,怯怯问,“好姐姐,就是今晚了吗?我好怕!怎么办?哥哥他……”
卡椰塔的双目定在了储宫的大门上,面色苍白如纸,唯见额上青筋勃勃跳动。她轻拍着韩子悠的后背,柔声安慰,“不怕,有姐姐在。不会出事的。”
“哥哥呢?我要见哥哥!”说话间,韩子悠扶起自己隆起的孕肚,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来见我了,他把我忘在了这儿。他太坏了,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卡椰塔轻拭她的泪珠,温言相劝,“子悠莫哭,有伤胎儿。”她轻抚韩子悠的面颊,“你的哥哥在为大业奔波,待殿下荣登大宝,你们自会重逢。这几年辛苦子悠了,若非有你相助,这一切都不会这么顺利。待所有的事结束,我便命你哥哥再不准离开王都。我卸了他的官职,废了他的武功,把他关进后宫,日日与你朝夕相伴,好不好?”
“姐姐说话当真?!”韩子悠闻言,噌地跳起来,紧握住卡椰塔双肩,“万不可诓我!”
“怎会?姐姐何时骗过你?”卡椰塔扶着韩子悠,让其重新躺入自己怀中,“好妹妹,你安心养胎,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
雨水伴随闪电一同倾落,密如针,急如锤,一击击打在人身上,隐隐生疼。
宁王府前,千余精兵肃然列阵,王都城中亦有数万兵士随时听命。萧灼身披银铠,背负长剑,英姿勃发大步踏出府门。
“父王!父王!!”突然,雨幕被一声稚嫩的呼喊划破,年幼的小郡主不顾倾盆大雨,急切地追了出来。
萧灼闻声,迅速回到屋檐下,俯身将其揽入怀里,“糖糖?怎么这么晚了还跑出来?”
棠棠双眸红肿,含泪啜泣,“父王,我做了个好可怕好可怕的噩梦,睡不着了,要父王抱抱……咦?父王,您这是要去哪儿?”
萧灼用身子掩住身后的兵马,故作淡笑而答,“没事,父王出去一下,待会儿就回来陪糖糖。”他不知出于何种缘由,突然问起,“糖糖,你想不想当公主?”
“公主?”棠棠挠了挠脑袋,“就像宫里头那几个小姐姐一样?”
“对啊,就像她们一样,她们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糖糖想不想成为像……”
“不要不要!”棠棠猛摇头,打断了他未尽之言,“当公主可怜死了!我每回见着她们,她们都羡慕我可以自由走出家门。她们却只能被关在宫里,这辈子都没出来过。她们还羡慕我,有像父王一样这么好的爹爹呢!我才不要和她们换!”
棠棠的话令萧灼愧色垂眸,她却又托起了他的脸颊,笑意盈盈地追问,“父王,我很小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很多好朋友?我记得,我好像和好多小朋友一起在一个院子里玩儿。我好开心,走到哪儿都没人管我,我还会爬树,小朋友们都在为我喝彩。父王,那是哪里?您怎么再也不带我去玩儿了?我想去那里玩,您带我去好不好?”
“你说的是……是……”萧灼将棠棠紧紧护在怀里,深陷回忆,彼日之景重现眼前,那个有很多孩子的地方,乃李沐妍创办的慈幼堂。
就在此刻,思绪忽飘至近十年前的某一瞬间,那是李沐妍来他府上的第一个夏天,他们坐在一起,他鬼使神差地向她吐露无嗣的苦恼,可她却一板一眼地告诉他,他应当广施慈爱,救济天下的孩子,从一个人的父亲,成为所有人的父亲。
他喃喃自语,似在口中质问当年的她,“是啊……慈幼堂……那不是你送我的礼物吗?怎又被你夺了回去?那分明是属于我的,你也是属于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说罢,他放开女儿,侧身翻上马背,一骑绝尘,直向皇宫杀去……
第124章弑君王剜自身
皇上被一道巨雷惊醒,猛地坐起,双手紧护心口,眼中闪着恐惧。可同时,他却觉身轻如燕,身体所有的不适皆已烟消云散,他依旧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天下至尊。
然而,喜悦尚未浮上眉梢,他便听到身旁一声冷笑,“父皇,回光返照,可还惬意?”
“傅儿!”皇上当即认出了爱子的声音,冲下龙榻,疾步迎上前去。他抚着自己强健的心脉,感慨中溢出笑声,“傅儿,朕感觉好多了。朕就知道,傅儿不会那么狠心。”
太子得意的唇角耷拉下了半分,似是在困惑。然皇上无暇他顾,紧执他的胳膊,口中念念有词,“可你还是该给朕一个痛快为好,以慢毒迁延数载,朕真是撑不下去了。宁王怕是今晚就要动手,朕要立刻宣布退位,将皇位禅让于你。”
“您在说什么?!!放开!”太子奋力挣脱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