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隔窗斜睨,随即帘落,于车内说,“就属它最俗气。除了这个,其它的都包起来。”
杨从武蒙了巨大的打击,他不甘心,得让王爷破点财才高兴。“主子,您也别太小气。大过年的,府里上下人人都有红包,唯独李沐妍啥都没有。您若不予她别的,那好歹就这些小玩意多来一点儿?您看这儿还有好多胭脂呢!”
车里的王爷没说话,杨从武却已然心领神会,大大方方地递出银钱,“老板,这儿的每样都来一遍!”
夜里,李沐妍回屋见妆台上摆满了各式胭脂水粉。她起先想这是妲儿的手笔,可这零零总总不下三四十件,小丫头的荷包怕是经不住这般。终于,她隐约猜出这是谁送来的礼,估计是她整日素面朝天,累了他眼。
她坐镜前,沾些朱红,以指拂唇,再扑上妆粉,遮了憔悴,眉黛描梢……停,看着镜中那女子,她竟感到滑稽不已。顿时兴致全无,她信手抹净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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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近子时,李沐妍与大伙一同守岁。
春华指指府中那座高塔,“沐妍你看,参月台塔顶怎点着灯?该不会是王爷在那儿?”
参月台,孤亮昏灯一盏,夕夜璀璨,它却独凄潦。的确,除了宁王谁敢擅自上塔?
李沐妍丝毫不敢怠慢,“我且去瞧瞧,过会儿就回来。”
塔顶之上,王爷独立廊前,寂寞得仿佛与世界隔绝。他闻身后动静,微侧首,眉梢眼角似藏意外之色,“你怎来了?”
她气喘吁吁着,“奴婢见塔顶亮灯,来看看是不是王爷在此?”
他背对着她,发出一息默声的低叹,这女子勤快得令他哑口无言。随后,但见他又信手轻叩栏杆,“过来。”
一声命下,她已然后悔,思忖自己何故要来自讨苦吃?数月前的夏夜,他几乎站在同样的位置,对她用了一句同样的‘过来’,片刻后,她便在那回廊上被他揉虐如痴。
此刻,她戒慎地移步至他身后,刻意保持一段距离。
他感她靠近,心掀涟漪,只得暗拨扳指,以掩波澜。“今晚是除夕,你在小院那儿?”
“嗯。”
“马上就要到子时了。我本想一个人过年,谁知你偏偏来了。”
“那奴婢先告退了。”
“站住。没让你走。”
闻言,她垂下目光,静候他发落。就在这静谧瞬间,一束大金花火划破夜空,熠熠生辉绽于他们眼前。如同繁星倾落,美不胜收。“哇……”她不由迈步上前,低低作叹。
他微瞥之际,捕捉到她难掩的欣喜。花火虽绚烂,却不及她双目中璀璨。然风花雪月皆虚幻,再灼眼的烟花都将归于虚无。她眸里的光暗了,他才回过神来,喉间干涩,心意难掩……
他别扭地转过身,回到屋中,而她仍倚在门框边,沉醉于夜空。
窗外繁华,不入他眼,他隐在她背后,静凝她只露出半寸的细颈。此逢盛冬,他不知她的颈间是否还如暖阳般温煦?又忆及自己匿名相赠的化冻膏,是否已治好了她手上的冻疮?他想知道,便不由自主地扶起了她的手。
“您干什么?!”她猛然惊醒,迅速抽回了手,转过身来有意防备着他。
她此等戒备,招来了他的不满,“你就这么怕我吗?!”言罢,他轻扣住她的下颚,迫使她与其对视。比霜更寒的扳指,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唇瓣。
她这张脸,纵使无施粉黛,纵使从不展颜,亦是他心中之至美。他抚上她的脸颊,不舍多施一分力气,生怕稍一用力,她便要化烟逝去。而恨,他却抓得很紧。
掀她额边碎发,他又见她那处疤痕。他心口乱生一阵酸麻生疼,惊愕之下,他撤回了手。为掩失态,他移开了目光,急忙警告,“别整日一副憔悴可怜,蒙了冤屈的模样,倒像是我欠了你似的。”
“奴婢知道了。”李沐妍似有察觉,他心里必定极厌恶她的这处疤痕。每每被他瞧见,他都会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她理解这份挑剔,毕竟是堂堂亲王,他怎能容忍近身侍奉他的女人,存在半分瑕疵?
不过,这也正合她意,她就不想当他的女人。
此时,王都上空,新岁钟声振振。欢声笑语穿云裂石,直上九霄,而参月台里也甚是焦灼。
他看似随意地提起一事,“李沐妍,已是新的一年了,上一年你很听话,本王赐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心中警铃大作,不敢上当,拘谨地婉辞,“谢过王爷,奴婢没有想要的东西,只愿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左右。”
“本王命你说。”
他的态度不容商榷,再不知好歹,可就是自讨没趣了。既如此,她还真有一心愿,未敢与他提起,“那奴婢有想要的东西。”
“想要什么?”他未碰她一寸,眼神却将她裹得紧紧不放。
“奴婢确有一件心愿。奴婢在这王府里已近两年,却始终未能习得一技之长。就像园里那些梅花,在无人问津的地方独自开,独自败,蒙了雪,天都不得见。所以……奴婢想好好学点手艺……闻府内藏书阁有《历代草书》和《草木子》,可否准许奴婢入内借阅?奴婢此生怕是无缘再见高山沧海了,所以只想把眼前的那些花花草草照料好,让那些生灵不再被蹉跎,这便是奴婢一直想学的。所以……既然您问了,那奴婢就只求这事。”她见他的脸色很是难堪,“若是不行也无妨!就当奴婢没说过!奴婢绝无怨言!”
她这一席话,已害他跌入了往事的漩涡里,他横眉一紧,又冷声问,“还有吗?”
“没有了。”她答得干脆。
他猜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存心来刺激他?可他知道,她乃至纯至善之人,怎会有这般心机?他双眉攒紧,向她投去一瞥,道出他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难道就从没人告诉过你,我的生母就是个卑微的花房宫女?世人皆传,她是个捧着梅花,攀上龙榻的狐狸精。七皇子萧灼不洁,连他的血都像花一样贱。”
“什么?王爷您……”一瞬间,那些曾经令她困惑不解的谜团,皆有了答案。府内那些空置的花瓶、精心打理却禁闭的梅园,她擅自折下的花枝,此番一切原来皆是他的心结。“抱歉,奴婢当真是不知道!奴婢再也不会做那些事冒犯王爷了。对不起!”
见她颤栗,他确定她是毫不知情。这也并不稀奇,自他功成名就之后,世间仿佛一夜之间忘却了他的出身。昔日冷眼相待,如今皆成了拍马迎笑……
罢了,他不想去回味那些。只是方才那险些失控的欲望,这会儿已烟消云散。
离开时,他且对她说,“答应许你愿望,本王向来一言九鼎。既然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那就好好学。不要叫本王失望。”
他走了,空留她一人在塔顶,享尽夜空璀璨繁星。只是这份纷繁,冷得她不寒而栗……
——
某日,宁王乍醒,他记不起前因后果,只见自己与李沐妍正身处烈日炙烤之下。骄阳似火,白光灼灼,世间万物皆笼于朦胧热浪之中。耳旁夏蝉轰鸣,是前所未有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