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嫔在给欢逸绣帕子,闻言停下手中活计,慈笑而言,“那时的欢逸也是个爱闹腾的,不,应当是你们现在更闹腾才对。”
两人相视而笑。见夜色已沉,李沐妍劝她明日路上再慢慢绣。
她们换上寝衣,同榻而眠。她睡在莫嫔身旁,听其似是兴奋得睡不着,从而哼起了歌来。她便好奇问,“莫姐姐,你从前也是这样哄欢逸睡的吗?”
莫嫔半侧过身来,将李沐妍的发丝绕到她耳后,“我还会搂着她,在手里缠她的发梢。她与我说些趣话,我给她唱些童谣,聊着聊着我俩就都睡着了。”她见她忸怩,便嫣然一粲,“来吧,姐姐搂你。”
李沐妍羞赧地钻进了莫嫔的怀中。莫嫔一手抚其背,一手绕其青丝。她的头皮似被涓丝轻拂,酥麻之下,卸去所有防备。她打心底里想知道,“莫姐姐,你当真是爱欢逸吗?”
“为何这样问?”
她搂住莫嫔的腰,又往她怀里钻了钻,“如今这一切,皆是我与欢逸的主意。你呢?你是心甘情愿的吗?我们给你的,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莫嫔的双眸眺向不存在于眼前的远方,如是答,“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早年入宫为妾,后又遇欢逸为母,皆是遵圣旨之意。可若不遇欢逸,我如今又会在哪儿呢……但却因为有你们,我明日便要启程去那千里之外的子杉了。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向往一片未曾见过的草原。”她揉了揉李沐妍的肩头,“你说我怎能不爱欢逸呢?她就是我生命里的奇迹呀!我并非浪漫之人、有趣之人,可她却将我视作珍宝。所以我爱她,我早就爱她了。”
李沐妍未吱声,接着莫嫔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今日王爷托人带来的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我瞧你看完便闷闷不乐的。”
李沐妍轻声答道,“他说他已把休书撕了。他愿成全我的心愿,但不准我擅自替他做主。还叫我好好养伤,明日就来接我回府。”
莫嫔浅浅颔首,本想借此时机,谢过她这几日的照顾。
可李沐妍却又开口,“莫姐姐,我可以与你说我的秘密吗?”
她又拈起她的一缕发丝,含笑道,“你说,我帮你保密。”
李沐妍两眼放空,言辞清淡地说起,“我和王爷说好了,待你们离去,我便与他和离。”
莫嫔惊讶地搁置了指尖,继续听她说下去,“自他征战回来,我就已和他说好了和离,拖拖拉拉至今,说到底,皆是我放不下,越来越放不下。我怕我迟早会相信,能被他宠爱,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
“我甚至学会了嫉妒,而那人正是我的姐姐。如今众人皆称我与王爷虽为续弦,却仍是良缘。可你知道吗?我并不清白,一点也不。自我第二回见他,我就喜欢他了。每一夜我都独自幻想,隐晦的、见不得人地幻想。你说,这样的我,可以借着姐姐的东风,去与他相爱吗?如今他说他爱我,那究竟是爱的转移,还是爱的延续?可惜他是我的姐夫,这件事注定不会有公正的答案。我觉得自己好可悲,爱他,却没权利要求他只爱我。他也可悲,自以为是,什么也不懂。”
莫嫔按着她的肩头,正色而问,“沐妍,你姐姐在世时,你可有做过对不起你姐姐之事?”
“没有,我怎可以那样对姐姐?”她无奈摇着头。
莫嫔这则坚定地托起了她的脸颊,“今日已不同往昔,既当时未曾有愧于心,如今便更无须责怪自己。而且我想你应当告诉他你的心意,告诉他你的痛苦。他若要与你长相厮守,那这苦就也该分他一份。如此,于他于你,才都算公平。”
李沐妍敛下鼻酸,只因这一切她早已设想过,“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会用我最想听到的语言说服我;紧接着,我便会带着愧疚缴械投降;再然后,宁王妃的名号会抹去我的姓名,宁王妃的体面会阉去我的尊严,宁王妃的职责会耗去我的自由。最后,每逢腊八,我就与那些被封了官阶的嫔妃们一同庆贺,庆贺她们的帝王与我的王爷又宠爱了我们整整一年。”
莫嫔却道,“可若你离开他,就能得你所愿吗?自由?本就是上等人哄下等人做梦听的。于我而言,最高的自由,是给予他人自由。你用王妃之力,创造了奇迹,最终那些所谓的情爱,只将是你丰碑上最不起眼的旁注。造就我们的不是境地,而是在那之下的我们,如何做出勇敢的决定……”
“我不知道……我不想要……”李沐妍的泪水沾染了莫嫔的衣衫。二人相依相偎,在一股悲哀中阖眼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环境中升腾的红光恍醒,与此同时,屋外的宫女们也都失声惊呼了起来,“救命!快来人啊!!走水啦!!快来人啊!!”
她与莫嫔不约而同地惊起下床,只见屋门已被熊熊烈火吞噬,热浪滚滚翻腾而出,寸步都不得靠近。
“沐妍,怎么会这样?!”莫嫔惊呼。
李沐妍大脑一片空白,随着身后响起火花的噼啪声,她们惊觉屋后方的帘子竟也燃起了火光。眼看整间屋子猛火四起,她逼着自己立即冷静下来,筹谋脱困之计。
她突然想到,书中曾有记载,若是花房走水,可用土去扑灭火苗。可眼下屋中哪儿来的土,只有数床厚厚的棉被。有了,“莫姐姐,快来搭把手!”
她俩冲回床边,各执一床棉被,冲至门前覆盖火焰。只见一簇火的确被压了下去,然棉被之力终究有限,片刻之后,反成助燃之物,火苗顺势而发,直窜到屋顶之上。
屋内屋外,惊叫连连。宫女们冲到大门口往外哭喊,“来人啊!我们怎么被反锁在这里了?外面有没有人啊!走水啦!宁王妃和莫嫔娘娘还在里头呢!”
屋里,她们退回中央,两眼不禁望向那一口仅存的水源——桌上的半壶残茶。四周烟雾扩散,她们用茶水沾湿帕子,捂住口鼻,躲进尚未被殃及的桌下,祈祷火势不会蔓延至此。
莫嫔拉着她的手边哭边问,“沐妍,我看我们是逃不出去了。千辛万苦熬到今日,仍然还是竹篮打水。”
李沐妍虽也看不到脱困的希望,可她知道,人不能说丧气话,越是生死攸关,越不能说。“姐姐你想什么呢!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你没看出来这是皇上在暗算我们吗?他以为他是谁?为保住自己的颜面,就拿别人的性命开涮?不敢光明正大地杀我们,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们偏要冲出去,让他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良心在!”
她振作精神,将帕子系在脸上,拉着莫嫔的手,毅然决然地冲出桌案,“姐姐你看,大门烧得最厉害,但这是好事!那说明它就快被烧光了。我们一起去把它砸开!”
说罢,她高举起一只凳子,朝那大门狠狠砸去。很快,莫嫔也燃起了斗志,举起椅子砸向门前……
宁王府中,萧灼忧心忡忡,夙夜未眠。正当他坐在屋外愁闷时,下人匆匆来报,“王爷,在参月台看守的下人禀报,他看见宫里头走水了,似乎正是莫嫔娘娘的住处!!”
“什么?!”
他随即带上人马,策马扬鞭,径直奔赴皇宫。不出所料,宫门紧闭,侍卫林立。他身居马背之上,对侍卫怒喝,“快开宫门!本王要进去!”
“皇宫禁地,非召不得擅闯!”侍卫冷声回应。
他睥睨四方,一语叱咤间,如龙吟虎啸,“让开!本王要进宫,谁敢阻拦!再有拦我者,休怪本王无情!”
宁亲王愤然拔剑,手中长剑高竖,指月劈雷,剑下亡魂,泣血哀吟。看守宫门的侍卫如同见着了冥界降世的夜叉,吓得顾不上宫规,破例为他开启了大门。萧灼无视礼数,骑乘怒马一路冲向她去……
李沐妍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生生扯下珠帘,拧成一束,一次次地抽打大门。直至整条珠帘被大火熏得发黑发烫,她也未曾有丝毫停歇。
房梁轰然塌陷,莫嫔在千钧一发之际,奋不顾身地拉回她躲到桌下。
周遭一切皆已在大火炙烤下变得面目全非。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帮她们冲出重围了,这桌下的方寸,便是她们最后的阵地。
眼下已到穷途末路之境,她们搂着彼此,李沐妍被浓烟呛得不住咳嗽,却仍在不停安慰莫嫔,“没事的,会有人来救……咳咳,救我们的。马上我们就出去了,马上……”
烟雾,熏迷了她的眼睛,绝望,涣散了她的清醒。迷蒙间,她眼前出现了一群不可能存在的人影。
娘亲与姐姐撑着伞,在艳阳高照的河畔小憩;孙姨娘与阿玲姨娘在浅溪中泼水戏闹;沐修领着沐辰在淤泥中寻宝藏;爹爹坐在一旁树下,悠闲地盘着核桃。姐姐转过头来,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啊,沐妍,愣在那儿干什么?’
她想起来了,那个夏日,他们举家去河边消暑,那是她儿时罕有的悠哉时光。记忆中的阳光实在灼人发烫,可小河却是那般清凉。
那河水一定很凉快,一定很凉快……她忍不住迈开步子,朝着家人们走去……
第107章在你来时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