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棠吐露着不成句子的词汇,李沐妍故作不打紧,柔声道,“别听他们瞎说,我们回家去!”半路上,棠棠丝毫没有释怀的迹象,她心中一横,决意要为女儿讨回公道。“走!不回家了!我要让他们给棠棠道歉!”
说罢,她便抱着棠棠逐户寻访那些顽童家中,将他们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的爹娘,并严肃警告,“三字经的开篇,想必大家都会背。倘若此类事再发生一次,我必将亲自替你们管教子女!”
家长们心怀愧疚,拖着孩子出面致歉。在棠棠点头宽恕之后,李沐妍方才携女离去。
虽是出了头,可这一夜,棠棠仍是啼哭不止,口中喃喃,“爹爹,爹爹?我要……”
母女二人房中,李沐妍紧拥爱女在怀,轻声哄慰,“棠棠,想知道爹去哪儿了,对不对?”女儿抿唇颔首,她方续道,“你爹呀,是一个……对娘亲特别好特别好的人。我们拜过堂、成过亲,棠棠是她名正言顺的女儿。他还很擅长功夫,比沐修舅舅厉害百倍千倍!但是,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是娘亲突然有一日觉得他还不够好,所以娘亲就不要他了。”她释然地笑着,揉了揉棠棠的脸蛋,“至于别人的看法,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我们棠棠再也别搭理那群不懂事的孩子了,好不好?”
一向听话的棠棠,此刻却垂着脑袋不吱一声。她自嘲这谎话连她一岁多的女儿都骗不了,暗自垂泪时,她又想到一个主意,“来,棠棠,你想不想知道爹爹长什么模样?娘亲画给你看?!”
说到这儿,棠棠才终于兴致盎然地连连点头。
李沐妍亦欢喜非常地取来纸笔,就着桌边的一盏昏烛,在纸上勾勒出他的模样。“你爹爹呀,有一对像宝剑一般的浓眉,睫毛长长直直的,和棠棠的差不多。眼珠子也是又黑又亮的。鼻子高高,上头还有一个小小的节。嘴巴呢,就和棠棠自己的一模一样。爹爹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但我们棠棠比他还要漂亮!”她亲了亲棠棠的脸蛋,含笑问道,“好啦,差不多就这样。这就是我们棠棠的爹啦。”
那爹爹的模样跃然纸上,棠棠将他的容貌深深刻入脑海里,腼腆一笑,紧接着却又再次泪如雨下,转身紧紧环住李沐妍,泣不成声说,“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
约莫一个多月前的某日,棠棠由暗卫叔叔陪同前往展万里的书肆闲玩。在过去的两年中,暗卫之中已有两人在此地成了家,其妻正是书肆中的抄书女工。展万里与棠棠坐在后院读绘本,暗卫则陪着妻子一同抄书。
天色渐暗时,暗卫带棠棠回家的时辰比以往晚了一些,见到李沐妍,他一脸神情慌乱地禀报,“夫人,归途中棠棠不慎遗失了一只鞋子,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棠棠她……跟着我一同折腾,也是累坏了。”
李沐妍接过女儿,瞧她似丢了魂一般不吱声。她抚了抚她的脑袋,淡然摇头,“没事,丢了只鞋而已嘛。哦对了,明晚我孙姨娘庆寿,叫兄弟们都一起来吃饭。”
“啊……这……”暗卫大哥尴尬地挠挠头,“小王他们仨,今日突然接到指令,已经调走了。小陈也染了风寒,就别让他与棠棠同席了。”
“王大哥他们调走了?小陈也病了?怎么这么巧……”她不自觉地又将棠棠抱紧了些,“那王嫂嫂也跟着一块儿走了?”
“啊?是,对……一家子都走了。夫人就莫要操心了。”
“怎会如此突然……”她眼底顿然一黯,恍恍追问,“是他下的令?你们都要走了,对吗?”
“我们……”侍卫大哥毅然摇头,沉声誓言,“不会的。请夫人放心,我们会誓死保护你和棠棠的安全。”
只闻她轻哼一声,“呵……你们都是听他差遣的。他都不在乎了,你们又何必坚守?”言罢,她昂首挺胸,似要振作精神,“我知道了,那明晚你们四个还是得来吃饭哦。小陈若是病好些了,也叫他来。”
“是,多谢夫人……”
——
回到今日,李沐妍坐在柜台前,竟忘了笔下要记些什么。棠棠每晚都在梦中呢喃唤父,那幅画像也被她藏在了自己的帛枕底下。
思绪纷乱间,她抬头看见棠棠正坐在角落里低头默然。她心中迷茫,不知己之所为是否正确?然她坚定一事,是她绝不能看着她的女儿变成另一个她。倘若棠棠的成长当真需要一个男子来担任父亲,那她这娘亲怎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叫棠棠委曲求全?
蓦地想起今日还有要事,她便提起精神,含笑向棠棠走来,“走!今日是你小豆哥哥生辰,我们给他做寿去!”
在去慈幼堂的路上,她似漫不经心地问起,“棠棠,是不是很想要爹爹?”
女儿抓着娘亲的发梢,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即便是面对尚不知事的孩子,她仍尤难开口,“那,你喜欢宋叔叔吗?”
棠棠伏在娘亲肩头,勉强嗯了一声。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宋叔叔他多疼你啊。你的那些玩具首饰,好多都是他送来的,对不对?如果……如果他就是棠棠的爹爹,你高不高兴?!”
言及此处,棠棠顿时神采奕奕,口齿不清又手舞足蹈地叫唤着,“哒哒?!爹爹?!”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更紧地拥住女儿,“是呀,爹爹……”
慈幼堂里,棠棠与孩子们玩闹,李沐妍则在院中收拾晾晒的玉米。手脚不停间,她的心绪又再一次陷入飘忽:棠棠对宋文信向来亲近。或许接受他的提议,便是我能给棠棠最好的安排。那我呢……罢了,我必须保护棠棠,萧灼也已放下过去,现在只有靠我自己了。呵,就这样吧。
心间心灰意冷,手上也失了力道,满盆玉米一不留神便翻了一地。她下身去捡,却隐约感到身后有股异常熟悉的气息,正在不远处掠夺她的呼吸。
她猛一回头,却见是宋文信正站在院中寻她。“文信,我在这儿呢,你后头!”她抬手招呼,将他唤来身边。
两人同将散落的玉米一一拾起,并肩去内院时,宋文信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喜地问道:“沐妍,你方才……唤我什么?你唤我名字?!你可算唤我名字了!”他不知所措地咧开嘴,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
李沐妍扭过头,尽力展露笑颜,“以前是我矫情了。你待我与棠棠这般好,我不该对你那般失礼。”她放下那盆玉米,顺手提起帕子,抹去他额间的汗珠,故作柔声道,“你看你,拎着这么多东西来,累得满头大汗的。”
“不累……”宋文信心潮澎湃,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望眼欲穿道,“沐妍,你真好。”
她微蹙眉头,却又挤出一丝微笑。身侧不远处传来异样响动,可当她转头时,却已不见任何端倪。
她微微叹一声气,避着宋文信的眼,低语问道,“文信,你之前的提议还作数吗?若我带着棠棠一同改嫁于你,你愿意吗?”
“愿意!当然愿意!!沐妍我……”
她打断他接着问,“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我们的救星?并以此指望我会感恩戴德,成为一个以夫为尊的妻子?这点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丑话说在前头。”
宋文信愕然失笑,“我怎会如此想?我深知你的为人。我所倾心的,正是你这样的女子。”他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等等,沐妍……你,你莫非真在考虑接受我?!”
“我……”她鲜有如此犹豫不决的时刻,瞪着宋文信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身去独自思量了许久,方才说,“我是想占你的便宜,但也不能害了你。今晚亥正时分,来我房中寻我。能不能成,届时便知。”
“你的意思是?你是想?!这恐怕……”
她轻捂住他的嘴,严厉道,“我都不介意了,你在恐怕什么?”
正交谈间,屋外寻找棠棠的呼喊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最终找到她时,发现其不知怎的跑去了外头,正对着一堵空墙喊爹。
半响后,宋文信与李沐妍离开慈幼堂,站在分别的岔路口前,她轻贴他耳畔,低语道,“别忘了今晚的约定。”
宋文信喉头滚动,满面羞红地匆匆离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几度想反悔自己的决定,可终究只能自嘲地叹息,心中自问:李沐妍呀李沐妍,可知你从前有多天真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