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艾什麽都有,怎麽还能这麽不知足?这麽好高骛远?但说好高骛远又好像太过了,周艾十分接受自己的“平庸”,完全放弃做白日梦的可能。何宋明真想问他是不是从来没做过美梦。
周艾难得地笑了一下,看着何宋明说:“没有天赋的努力挺心酸的,你看见了天高海阔但就是到不了,剩下的所有日子都变成了碌碌和空空。有时候我情愿自己是个傻子——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做个傻子。”
何宋明想起一部很早以前看过的电影,在全片占据不到两分钟篇幅的炮灰角色,上一秒坐在天桥上冷静的念诗,下一秒尸体倒在桥下的马路。周艾像那个念诗的人。
何宋明不想再进行这个艰难的话题,目光转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灵魂像被抽离的宋一洋,转移话题:“排练吧。”
好在他们除了这个话题以外其他都很契合,何宋明都忍不住夸宋一洋今天不墨迹了,只是话比以往还要少,像挂机了,只有手擒着拨片在动。
周艾则从始至终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和他猜的那样,周艾很早就接受了现实,所以才能平静地把自己的难堪当作客观话题表述出来。
何宋明更觉得悲哀,他当然知道每个人都有在追逐却得不到的东西,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完美,但希望每个人都能开心,既然知道无果,那就接受吧,总还有能够让自己快乐的事,钻死理只会坐井观天,世界那麽大呢。
尾音落下。
何宋明收了鼓棒,一颗心上上下下,上是因为打鼓心脏跳得很快,下是因为一旦冷静下来看见周艾就会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何宋明有时候记忆力很好,有时候记忆很差,偶尔活在真实里,偶尔活在模糊里,也或许就因为何宋明活得模糊所以才能活在真实的世界。
他记得董琛打断过他的腿,记得何白珍总是不愿意理解他,记得董琛曾为他买过一双漂亮的翅膀,何白珍十月怀胎千辛万苦剖腹産也要把他生出来。有时候又只记得一半或是全都忘记了。现在他忘记周艾对音乐有多热忱,忘记周艾说他走後会开始找工作,只记得周艾说成功与失败只隔了一个真相,发现自己的上限等于看见自己的生命尽头。
几个人从老旧的居民楼里走出来,周艾打车去城里给他爸买衣服,车停在楼下,他先跟两个人告别,何宋明刚想往路上走,袖子被宋一洋拉住。
他们刚从不见光的狭窄楼道里走出来,鼻间还漂浮着淡淡的潮气和扶手生锈的铁味,冷湿和闷热居然可以在体感上共生。
宋一洋的眼睛在漂浮的热气里黑得下沉,又在何宋明的幻觉里上升:“你觉得他会不会死?”
石头落地了。扑通一声很清脆地砸在地上,他的心骤然缩了一下,软软一块肉酸得发涩,何宋明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这样。
“我不知道。”他说。
“他看过你的视频以後很激动,说做梦也想遇见一个顶配的鼓手,知道你的家世背景後沉默了一会,又问我你是不是暑假要来,乐队是不是还缺人,我说缺一个贝斯。第二天他告诉我他提交了离职申请,下个月就能离职,我们有贝斯了,别拒绝他,虽然他不算好,但也不差,他做梦都想活在一个健康的乐队里。我告诉他你可能只会在这待两个月,他的工作那麽好离职很可惜。他跟我说有时候看工作的那些数据也会觉得很烦,受够了大城市迅猛的节奏,看似意气风发其实每天都茍延残喘,想要短暂地醉生梦死一下。”
“为什麽要聊这麽深沉的话题,大家不能都对人生装傻吗?”何宋明勉强笑笑,忍不住退了几步,“我来这是为了开心的,可不想玩出人命。”宋一洋的话是黑色的塑料袋,将他的头蒙住,氧气变得很稀薄。
宋一洋说话是为了思考,捋清思路,他没有要何宋明给一个答案,没想到何宋明的反应会这样。宋一洋怔了怔,五官逐渐收拢,变成平常那副不爱讲话酷酷的样子,拍拍他的肩,缓声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何宋明摇头说没关系,只是希望大家都能轻松点。宋一洋说是。两个人在一个路口分开。何宋明陷入死胡同,不断回想宋一洋的话,反复回顾下午的所有内容,这里的人有着一双同样黝黑的眼睛,一双被现实笼罩的眼睛,让他不得不从模糊里清醒过来,即使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作为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也是一件残酷得令人避之不及的事。
何宋明多愁善感起来,不像平常那样松散和活力,他发消息问孟江颐在哪里。
孟江颐:上班。
何宋明:能不能来找你吃饭?
孟江颐:嗯,陈记小炒,你吃什麽我吃什麽。
何宋明:我想吃回锅肉配大米饭,油滋滋香喷喷。
孟江颐:嗯。
何宋明:你今天能不能多跟我说几句话?
孟江颐似乎在想如何回复他,何宋明并没有催促,只是拿着手机,时不时低头看屏幕,走在路上觉得大汗淋漓。
手机震了一下,何宋明的手也下意识抖,乐手的手可不能抖,何宋明把今天的状态不对怪罪于天气和搬了乐器的疲惫,他低头看孟江颐的信息。
孟江颐:你快点过来吧。
何宋明呼出一口气。
步伐迈开,身体变成一阵马上要跑走的风,转眼把墙上结满苔藓和蛛网的居民楼甩在身後。他去陈记小炒打包了肉和白米饭,走到网吧时正好和孟江颐对视,露出一个笑脸:“等我?”
“是吧?”孟江颐百无聊赖地学他讲话,站起来为他拉了一张椅子。
前台坐进两个人,何宋明吃饭间不自觉地用胳膊抵了抵孟江颐,一次两次後孟江颐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靠了靠,何宋明的动作停了,忽然撇过身,抱着孟江颐不会回答他的想法问了:“孟江颐,你是因为什麽活着?”
孟江颐拿筷子的手变慢,很快又变成原本的速度,他说:“恨吧。”
【作者有话说】
写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真是一件令人挫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