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门回屋时,元无瑾已在案前坐等着。彼此面前的确是两张白饼,几样朴素小菜。没有酒,只有粗茶。
我坐下时没耐住咳嗽两声,元无瑾扯起一边唇角:“阿珉,寡人随你在家中养着,你的病难道还没好吗?寡人身子远不如你硬朗,风寒了一阵,都快痊愈了。”
我道:“可能是落下病根,一时好不了了。”
元无瑾抿了一口茶,淡淡说:“听来,阿珉去年的风寒,真是落下个好大的病根。”
我为他夹了两片菜叶:“王上今日来,又要劝臣领兵?”
“寡人不劝了,”他将我靠近前的手腕握住,“寡人就是想,你我君臣仔细聊聊。”
我放下筷问:“王上想聊什麽?”
“寡人跟阿珉讲一讲战报。”元无瑾依然含笑,“这仗打到现在,寡人丢了太行郡丶丢了野阳,连河东郡都已被卫国夺走一城,大殷将士折损近五万。所以寡人想问阿珉。”
他盯住了我,缓缓道:“你报复寡人,可痛快了吗?”
我微低下头,不言。
元无瑾擡袖,目光随意扫向别处:“今日敞亮些,说个明白话。阿珉,你以前信誓旦旦一心喜欢寡人,愿为寡人戎马效死。为奖励你,寡人赐你封无可封的高位;你想要寡人的喜欢,寡人也答应给了。而今你仍旧却怨恨寡人,究竟为何?就因为,垣平一战,寡人逼你杀了些敌国之人吗?”
我见他面前白饼完完整整搁着,半点不动,都放凉了。便道:“那臣,缓缓地给王上讲。”
元无瑾耐住性子:“好。”
我将自己面前的白饼拿在手中:“王上可能不知道,臣曾经交过一个朋友,是周国人,在五年前。可臣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已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可算是尘封的思绪了。这些年对任何一人,我都不敢也不能出口。
元无瑾神色紧绷,坐直:“既是阿珉的朋友,理应请来大殷做客为客卿。”
我笑了笑摇头:“王上,他是周国的降卒。臣与他的交情,不过是臣微服在营中巡看时,他分给了我一张饼而已。他也做不了王上的客卿,因为当晚,臣就依王上白旨之意,将降卒都坑杀了。”
元无瑾听罢,沉默了一时:“你怨恨寡人,是因为寡人让你杀了他?寡人赐与你的,难道还不如一张白饼?”
我苦笑:“臣乃大殷之将,手下染着多少敌军性命都不足为奇。可王上,臣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王上欲为天下之君,您也知道,杀人不会有好名声,臣是您的影子,因此这些名声理应由臣来担再合适不过。就这麽一年两年,四年过去,臣自己都数不清自己手下有多少条命。列国纷乱,唯有统一才能真正结束战争。为大殷一统天下,为了王上,即便臣一直都很讨厌杀人,也甘愿去做。”
元无瑾虚了眼:“阿珉本无须寡人提醒,自己都能想清楚,为何现又如此?”
我捂住自己胸口,看着他:“王上,臣是有心的。”
我说:“您是王,从不需要到前线的最前线。您最多只需慷慨激昂地欢送将士出征,然後等着攻下城池丶斩首敌军的战报就可以了。但这些,臣每一日都在眼见。”
“几千人的血,一场雨冲不干净,满地暗红斑驳;几十万人,流血漂橹,尸身在下游堆积成山。”我注视住他眼底的些微晃荡,里面也许是被我说得少许动容,也许是再一次泄发不满前隐含的怒火,“王上,这都是人命,不是您战报上的几个字。臣见着,心是会疼的。”
元无瑾再次带着一丝笑看我,依然微微虚着眼:“阿珉心善,寡人能够理解,不过,相信阿珉也可以理解寡人。为一统天下,这些,都是必要的损失。”
我慢慢放下了这张白饼,放到地上,我的身边。
“臣与王上看法不同,有此分歧,确实正常。只是臣还有一个问题,不知王上,能不能给臣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向他笑,眼中竟有些温热:“王上,请您回答臣,在您心里,臣究竟是什麽?您究竟……把我当成个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