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剑
元无瑾离去了,背影依稀有些晃荡。
晚上,府中之人开始一个个被禁军带出去。幸而统领还愿意通融,由着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带些细软。起初没有人肯拿,我说不拿以後也没有将军府了,至少带走些东西回家,留个纪念,他们才拿。临走时个个哭得厉害,跪成一片。我好言安慰,到半夜,这十馀人方才全部遣散。
只有敬喜怎麽都不肯走,抗命,死,也要跟我去南郡。我不让,他就跪在院里不起身,有禁军上前,他就作势要自尽。
到天色泛白,我终于想出个哄他的办法。
我说,我去南郡为卒,从此就是个普通人。十年二十年後,若我有机会归回,还要仰赖你给我找个活计做呢。
敬喜半信半疑:“当真麽?将军,您还会回来的?”
我道:“自然。王上只是将我流放而已。在南郡,我肯定攒不下钱,你留在殷都好好打理分给你的两处産业,以後我回来,也有个大房子住。”
敬喜信了,一抹眼睛,立刻跪得笔直:“好,小的明白!小的就当丶就当还是将军的管家,把家里办热闹,一定在将军回来之前,买个将军府一样大的宅子!”又磕磕数十下,也总算愿意被禁军领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院里空了。
我身边唯剩那位禁军统领。现已第二日,也是我应动身的时候。
他向我拱手:“靖平君,车马已经备好,还请您……出发吧。”
我不禁笑:“怎麽还这样叫我,我已不是靖平君。”
禁军统领闷声道:“您对大殷功绩无数,无论怎样,都是大殷的靖平君。所有武将都认。”
我叹息:“多谢。走吧。”
流放。
古往今来,流放重臣是为何意,我其实约摸知道。
我只是愧疚,我对敬喜说了瞎话,撒谎了。
送我南下这一行车马,仅有士卒八人,不更一人。每日且走且停,行程极慢。而南郡有一千五百馀里,远离大殷中心,甚至路上会经过殷丶卫丶荆三国交界地带,路途极远。我估摸了一下,这麽缓缓走过去,进入南郡第一个城池都要两个多月。
可见那边根本就不急着我到任。
所以,走得慢才是目的。只有走得慢,新的王令才能及时传过来。
至于要传什麽王令给我,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
押送我的士卒都非熟面孔,起初两三日,还一板一眼什麽话都不说。一路行到第五天,下车休息,一起啃饼时,那位不更将我瞧了又瞧,终于忍不住,开始搭腔:“靖平君,您……您……”
我止住吃饼,静静等待,他您个半日,总算把话说了出来:“您好厉害,我,我从没想过能这麽近地见到您!我一直都很崇敬您!”
我莞尔:“我已落魄,没有军爵,不必如此叫我。”
第一句话能出口,聊的就多了。这位不更名叫郑佑,在军中时任百夫长,还跟着我打过荆国。後来受了伤,不得不退至後方,否则他还想杀敌立功,以後也成为大将军。
如此,路上便不算无聊。东拉西扯,谈天说地。
他们最感兴趣之事,无非是我与元无瑾的关系。起初他们因我目下处境,还不敢提,我才主动讲,我以前是个什麽人,被王上所救,从此效忠了王上。之後又因这层关系进入军中,才有指挥战事立功的机会。
再之後,渐渐地,王上开始疑我,我也与他多有矛盾,我们一步又一步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哪怕中途,他悔悟过丶挽回过,我也不断地让步和妥协,我们都试图重新像过去那般亲密,可走到最後,还是无法回头了。
郑佑问:“王上与将军的关系,本应十分亲厚才是。而且,大家都晓得,王上偏宠,经常让将军您入宫侍奉……怎麽就弄成现在这般。”
我道:“可能是我多想,因念生怨,总对王上有许多不满,才遭至今日吧。”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而今回顾这段过往,却远得像是前世一样。
郑佑挠了挠头:“唉,一看将军就不是个擅长弯绕的人。常言道过刚易折,王上是王,也许将军多说两句好听的话,也要好过很多。”
我感叹:“不提了,都过去了。我和他……都过去了。”
路上,晚间,我无论睡在车中丶还是宿于驿站,总是无法入眠。天气渐暖後,我那病虽犯得轻许多,依然时常夜里扯得脏腑骨髓都在发疼。这病忍成了习惯,一路他们几人都没发觉过。
又几日後,路上休息闲扯,我们也不再聊元无瑾。
几人哄着我,说南郡怎样怎样地好,说荆国曾有君王好细腰,所以荆地多有腰细的绝色女子,我到那後多待待,许慢慢就能把断袖的毛病改掉,亦不会再为王上的厌弃伤心。有一士卒老家就在南郡,甚至还要把他妹妹介绍给我。
他们起哄得厉害,我只好道,先不想这些,万一没完全改过来,可不耽误了人家。
那士卒激动地紧揪不放:“将军,先见见,见过再说嘛!我相信我妹妹定会喜欢你的!”
郑佑一拍他左边脑门:“将军没兴趣,听不出?还搁这牵线,显着你了!”
另一人也去拍右边脑门:“就是,你急什麽急,将军还没放下呢!你要是急着和将军攀亲,干脆你来更快,扯你妹妹作甚。”
那士卒吓成一团捂头:“错了错了,开个玩笑,都别生气别生气……将军也别生气,我不敢说了。”
哄闹过後,一行人再度出发,依然是缓缓前行,每天慢慢挪个二三十里。郑佑应是听了些命令,才让队伍走这样慢,提到此事,还总跟我言语遮掩,说慢点好,能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