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瑾的眼睛瞬了瞬,不动地凝着我。他的手指,将我的手掌攥得更紧。
我道:“上天赐给罪臣这副本事,于罪臣而言,形同诅咒。罪臣只要存在,注定掀起波折,战神应该在史书中,不应该活在世上。王上,臣真的很疲惫,如今唯一所想,就是尽快结束这一生,去下一辈子。”
元无瑾冲上前,坐在我身上,将我重新抱住:“你在说什麽傻话,阿珉,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而且我们之间,都清楚了,再无任何误会,我们难道不应该这辈子就在一起……吗?”
我替他解下胳膊,把他放下来:“可王上的喜欢,正是让臣这一生过得如此疲惫的缘由。”
元无瑾眸色顿时空然,有些恍惚。
“臣与王上之间,许多过去,臣……是罢了,但不是忘了。”我擡手放在心口,对他笑,“越国使臣的证据,也要臣认下方才有用。能亲见王上开始调整大殷过于严峻的律法,不再一味杀降,臣已满足。臣此生,实在不想再继续了。”
我几次拨开他或推开他,元无瑾回过神,仍不管不顾地扒上来,圈住我颈,似在把自己的一切吊在我身上:“不行,绝对不行!阿珉,我们应该在一起,你很喜欢我的,阿珉,你喜欢我,一直一直都……”他停顿抽噎半晌,道,“若是你一定想死,也求你等等我,等我把大殷都安顿好,交给琅轩之後,我也可以……和你同死。”
我轻叹:“王上何苦。”
“你还在怪我以前对你不好,不想跟我活着在一起,那死在一起,也可以。”他胡乱地攀着我,难以再分开,“阿珉,死也没关系,我只求你别扔下我,真的。”
我放弃了将人分开的意图,左右他这样抱得再紧,都是无用。
我抚着他的发,柔声说:“王上,此生臣因爱上你,一生被毁。喜欢了你,是臣最後悔之事丶最惨痛之教训,所以臣若投胎,莫说下辈子,臣恐怕生生世世,都不会想再见到你。”
元无瑾乱抓的手微微一僵,有些使不上力。呼吸也在我颈边蓦地停住。
我继续平静地讲:“王上与臣死在一起,黄泉路上相伴,只能是折磨臣。下辈子,臣只想远离天下朝局纷争,过平淡日子,拥有正常的偏向,娶妻生子,阖家幸福,一生安乐,再不与你这样一个人死去活来了。”
元无瑾依然没有回应的声息。只是,他方才攀着我,手抓得那样紧,此刻却已渐渐从我衣袖间滑落下去。人靠在我肩膀上,也靠不太稳。
我稍微使力,就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他。
元无瑾跌坐在床榻另一侧,连泪都凝滞了,目光依旧空茫。
我下榻,走向这间寝屋的东北角。
大殷的王剑被我搁放在这里。
其实放得很显眼,可不知怎的,没有一人去碰过他,也无一人问过此剑当如何处置。王剑本象征大殷历代君王的威仪,此时却好像变成了我的所有物。
或许,正是大殷的君王觉得,当初赐剑是他最惧怕的污点,才再也不敢碰也不敢提。
我躬身,双手捧起王剑,一步步回去,奉与吾王。等待片刻,他依然出神,没有伸手来接,我便缓慢放下,横搁在他面前。
“臣携王剑前往他国,未令王剑受敌国之辱,今完整归殷,恭请王上收回。”我道,“待将臣正式定罪以後,王上若不想臣受极刑的苦楚,请再将剑赐给臣吧。就当臣那次,已经死了。”
“臣此生喜欢王上,真喜欢够了。”
“这是臣第三次请死,王上前两次都下得了决心,这次,烦也请您,成全我吧。”
那日,我将王剑奉还吾王,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元无瑾怔愣许久,最终未答我一言,默默接过王剑抱在怀中,渐渐又哭又笑,如此一夜。
我便也这样看着他一夜。到最後,他哭不出声,笑不出来,流不出泪。王剑剑鞘不知何时被他扯下,他的手指捏在锋上,浸出满手满剑的鲜血。
然後,就离去了。
他出门时,背影形销骨立,仿佛比来时又瘦了数十倍,风一吹,就要散。
他走之後,再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