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卢思菀)
卢思菀九岁时,曾因背不出《女诫》被夫子罚站。
她看着院中花瓣被风吹落,忽然觉得这花和自己一样可怜。明明开得正好,偏要被人硬生生掐下来,塞进规矩的瓶子里。
“我才不要做瓶中的花。”她小声嘀咕,趁夫子打盹,翻墙溜去了国公府。
崔泠正在後院练字,见她翻墙进来,“你又逃学?”
“那老头讲的都是废话。”卢思菀拍拍裙子上的灰尘,“说什麽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爹昨儿还夸我背的《论语》比哥哥强呢!”
崔泠默默递过一块帕子让她擦手:“那你打算躲到几时?”
“躲到,”卢思菀眼珠一转,“躲到你教我射箭,上回你说要教我的!”
两个小姑娘偷偷溜去校场,结果箭没射成,反被崔毅抓个正着。
“你带坏思菀,回去罚抄《礼记》。”崔毅板着脸,“至于你——”他看向卢思菀,“送回府上,交由你父亲处置。”
卢思菀“哇”地哭出声:“明明是我想学射箭,泠泠是被我逼的。”
崔毅挑眉:“哦?”
“真的!”她一抹眼泪,挺起胸膛,“我将来要做女将军,才不要学什麽《女诫》。”
後来这事传为笑谈,连圣上都打趣卢侍郎:“爱卿家的海棠,怕是朵带刺的。”
十二岁那年,卢思菀在诗会上把张尚书的嫡孙骂哭了。
“《楚辞》都接不上,也敢来品诗?”她冷笑,“回去把《楚辞》抄三遍再来!”
回府的马车上,卢夫人气得直戳她脑门:“那是张家!你爹正在谋礼部侍郎的缺!”
“凭他也配谈诗?”卢思菀梗着脖子,“爹常说要持身以正,难道为了前程,我连实话都不能说了?”
卢侍郎闻言大笑,转头给张家送了套精注《楚辞》。
十四岁的卢思菀,已是邺都闺秀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她办诗社,也邀寒门才女;她能写出最工整的骈文,也能在围猎时一箭射穿箭靶。
崔泠从陇南写信给她,打趣道“你这般厉害,将来谁敢娶你?”
娶我?她正给崔泠的信上画小像,笔尖一顿,“我要嫁的人,须得能接住我的想法,对得上我的诗。”
崔泠“死讯”传来那日,卢思菀一日未进食。她红着眼翻出两人昔日的书信,“泠泠说过要和我一起办女子书院,她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
直到她亲自去了定国公府一趟,才终于跌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那之後,邺都闺秀们发现,最爱说笑的卢小姐突然沉静了下来。她依旧办诗社,却再不作嬉游之诗。只有贴身丫鬟知道,小姐常对着国公府方向发呆。
四年後,长郊重逢那刻,卢思菀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着崔泠陌生的眼神,听着那声迟疑的“卢小姐”,突然想起她们十岁那年偷喝梨花白时的约定,“要是哪天你忘了我,”崔泠醉醺醺地说,“我就天天在你眼前晃,晃到你想起来为止!”
于是她擦干泪,笑得明媚:“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重新认识。”
崔泠回京後,卢思菀几乎日日往国公府跑。
她给阿满带了一匣子珠花,又拉着崔泠试新裁的衣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仿佛要把这四年的话都补回来。
“思菀姐姐,”阿满好奇地问,“你从前也这麽爱说话吗?”
卢思菀正往崔泠发间插一支步摇,闻言手一顿,忽然笑了:“从前啊,我比你还能闹。”
她没说的是,这四年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说过话了。
卢思菀如今已是邺都有名的才女。
她主持的诗社不再只谈风月,而是论史谈政,甚至邀了几位有名的女先生来讲学。闺秀们起初还有些拘谨,後来竟也敢畅所欲言。
“女子为何不能科举?”一位寒门才女愤愤道。
卢思菀轻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女论语》丢进炭盆:“那就从烧了这破玩意儿开始。”
火光映亮她的眉眼,阿满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崔泠拾起一根铜拨子,将烧着的书页翻了个面,淡淡道:“火候不够。”
卢夫人越来越着急卢思菀的婚事。
“顾家公子多好的人选,你怎麽就——”
“母亲,”卢思菀放下账册,“女儿如今掌着府中半数産业,还要打理诗社,实在无暇分心。”
“可你都十九了!”
“那又如何?”她擡眸,“父亲常说,人生在世,不违本心最要紧。女儿现在做的,正是自己想做的事。”
卢夫人还要再说,忽有丫鬟来报:顾公子递了帖子,邀小姐明日去藏书楼鉴赏新得的碑帖。
卢思菀垂眸看了帖子片刻,忽然道:“告诉顾公子,明日我会去。”
秋日围猎时,卢思菀策马而过,箭无虚发。
有贵女阴阳怪气:“卢小姐这般厉害,难怪顾公子青眼有加。”
卢思菀挽弓搭箭,“嗖”地射落对方簪上的绒花:“我与他如何,不劳旁人操心。倒是妹妹这箭术,怕是连兔子都射不中。”
崔泠在旁观战,眼底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