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贾琏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闲话家常般问起贾环与周允的日常起居。待听得周允身边竟无一房妻妾,却独独对贾环这般灵眼相待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
贾琏关切地说:“环弟啊,你年纪尚轻,阅历还浅,这世上人心复杂,可不是什麽人都能轻易推心置腹的,你不如趁着年轻,将利益握在手里,你今日帮了哥哥一把,来日,哥哥会在你为难的时候好拉你一把,你说是不是?毕竟,分不分家的,还不是老太太一句话?”
这话来得突兀,隐含的意味却让贾环心头一紧。他并非真正的贾环,虽与这位琏二哥往来不多,也唯恐被他瞧出什麽破绽。他按下心绪,并未接这话茬。
贾琏见他不语,便也敛了笑容,凑近些,明明白白地提点道:“你可知,这回老勋贵们,周老板可是一个名额都没给,周老板是天子跟前的人,你可知这话究竟是深意?”
贾环闻言,面色平静,淡淡地回话:“琏二哥说笑了,天心难测,圣意煌煌,岂是我等可以随意揣度的?”他话锋一转,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倒是二哥您,是咱们荣国府未来的顶梁柱,这其中的关窍……以二哥的见识阅历,难道还参详不透吗?你也知我年岁小,也没什麽见识,就更不清楚了。”
贾琏自然猜到了,正因为猜到了暗示对他们这些勋贵旧臣的警告与疏远,才更觉心惊肉跳,他不甘心,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恳求:“难道……当真就一点转圜的办法都没有了?周老板那里……”
贾环微微挺直了脊背,语气虽依旧平淡,却透出一种不容逾越的界限感:“允哥看重我,是我的荣幸。但朝廷大事,生意规矩,自有其法度章程,岂是因私交便可随意更易的?二哥这话,实在是太高看我了,也……太看轻允哥了。”他顿了顿,给出一个无可指摘的建议:“此等大事,二哥不如回去细细禀明老太太和老爷,请长辈们示下更为妥当。”
贾琏见此,便知道他从贾环这里要不到他想得到的答案,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贾环将人送到院门外时,周允正同唐奇低声交代着什麽,见贾琏出来,他便止了话头,只朝唐奇微微颔首,示意他将客人送出去。
周允转回身,一眼便瞧见贾环站在阶前,神色间带着些微的怔忡,寒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周允很自然地走上前,伸手揽住他的肩,将人轻轻往里带,语气温和:“外头风硬,站久了仔细头疼。怎麽,方才……他说了什麽?是怨你年节没回府上?”
贾环想起贾琏那些古怪的言语,下意识挠了挠头,靠向身旁的温热:“没什麽紧要的,不过闲话两句。对了,我们发的那些豆芽,交给醉仙楼管事了吗?”
“早交待妥了,你且放心。”周允见他岔开话题,便也从善如流,指尖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写了这半日的字,饿不饿?竈上煨了许久的老汤,早上我交代他们宰了只羊,晚上吃锅子暖暖身子,可好?”
“要!”贾环眼睛一亮,立刻点头,“还想吃烤得焦香的羊排,撒多多的孜然和辣子。”
“好,”周允笑起来,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我亲自给你烤,保准合你的意。”
年节的气息一日浓过一日,转眼便是除夕。
这是贾环在这个时空过的第二个新年,赵国基一家在青山镇没回京,倒是周氏母子二人都赶到了,同李嬷嬷一道张罗出了一桌极丰盛的年夜饭。
因着要和贾环一起过年,周允早早便备下了各色精细点心丶果子,都是贾环爱吃的,还有许多新奇有趣的烟花爆竹,这些都是京里都十分紧俏的货。
忆起去年某人一杯便醉倒的糗态,他这次特意换上了滋味清甜的果酒。
谁知,这回贾环倒未曾一杯就倒,因为他坚持喝完了三杯。结果仍是毫无悬念地软倒在案,再次收获一只双颊绯红丶眼神迷蒙的醉猫。周允瞧着,只觉得无奈,心底却又软成一片,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贾环醉後很是乖觉,不吵不闹,只是紧紧在攥着周允的衣袖不肯松手,嘴里兀自絮絮叨叨地念着这些听不分明的话。
周允俯身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却也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句。
夜阑人静,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周允侧身躺在贾环身旁,以手支颐,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人汗水的容颜。
见他无意识地踢开被角,便细心地将锦被重新拉上,仔细掖好被角,指尖拂过下颌时,流连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帐幔内暖意融融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静谧与亲昵。
翻了年,春天便悄然而至,虽然还带着料峭寒意,但泥土深处已萌动着生机。
贾环站在田埂上,脚下是刚解冻丶尚带着几分湿松的褐土地,“这地儿看着是上等地,但还是不够好。”
赵大民说:“这已经是顶顶好的田地了,爷您不满意那是因为您见过更好的。”
“也是。”贾环不由得点头,种地的第一要务便是肥地,这件事他在刚回到京城的时候,便已经先安排上了。
让人砌了数个密封的沤肥池,将收来的牲畜粪便丶烂菜叶丶河塘淤泥丶竈膛灰烬,甚至熬煮骨头的废料,按他给出的古怪比例层层填入,引了温水加速发酵,嘱咐赵大民带人必须定时翻搅。
如今池中已是黑褐粘稠丶几乎无异味的上好肥浆,只待稀释便可施用。
贾环这些日子,日日都钻在暖房里,这几日开始处理豆芽,准备发芽做种子,每日的状况他都让唐奇做好记录,毕竟这是要送到天子眼前一览的。
二月底,春寒尚未完全褪尽,枝头却已有争抢着冒出零星嫩绿的芽苞。
这日清晨,贾环刚刚迷糊醒来,周允拜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缠手面进了屋,面上还窝着个莹润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青菜,汤头清澈却香气扑鼻。
“生辰吉乐。”周允将面放在他面前,眉眼温和,“新岁安康,万事顺遂。”
贾环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今日是原身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他自己没记得,不曾想周允惦记着,一早就给他准备了长寿面,他心头不由得一暖。
他低头吃面的时候,周允又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递给他,“生辰礼物。”
“心意到了就好。”贾环对周允的霸总一般的购买力,实在有些无语,他将其打开,竟是一支极好的狼毫笔,笔杆是温润的青玉,雕着疏朗的竹节,雅致又不失贵重。
“看你平日练字刻苦,这支笔应还算合用。”周允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贾环脸上,留意着他的反应。
贾环确实喜欢,摩挲着光滑的笔杆,还有毫毛,他迟疑地开口:“这毫毛,你不会···”
周允点了点他额头:“那小东西可凶悍的很,我哪敢拔了它的毛给你做狼毫啊。”
贾环傻笑着,也是。他将面吃完,忽然想起一事:“允哥今日可得闲?我想去趟相国寺,可好?”
周允闻言,心中暗自诧异,贾环平日并不像笃信神佛之人,怎的忽然想起要去寺庙?但他并未多问,只点头应下:“好,我陪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