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止血“我们都一起跨过去。”
四野人声嘈杂,风声嘲哳刺耳。
天际的最後一缕薄云亦被日头化尽,仰头一望,但见碧空如洗,艳阳高悬。
所有人,包括公孙葭,皆以为独立在外的女子绝不甘打消请他出师的念头,公孙葭虽是一股郁气梗在心头,却也隐隐作奇,此女还会借什麽来游说他。
意料之外,女子却是弓身一礼,声色郑重,且带几分歉疚道:“尊长,今日实乃小女子逾矩,我……尊长确有良见,倒是小女子狭隘了,如今,听得尊长一席话,教小女豁然省悟,今日冒犯之处,还望尊长宽宥小女无知,小女在此谢过尊长。”
来人匆匆,去也匆匆,她跃上马背,一扯缰绳,围观在内的民衆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唯留轿里的一老一少面面相觑。
公孙葭面上已无郁色,转而漫上一丝不解,“老夫说什麽高深莫测丶教她心胸一阔的至理名言了?”
雀声“呃”上半晌,临了,只是摇摇头。
卷起车帏一瞧,姑娘却是不见影了。
公孙葭心底落空,不知为何,他方才见那怏怏不甘又一身韧劲的小姑娘,下意识地追想……若是他的女儿阿喜尚在……如今又会长成怎样的姑娘?
思及此,他自嘲一笑。
何谓尊长?何谓医术了得,何谓有妙手回春之能……
净是狗屁话。
他连自己的妻女都救不了,又有何颜面行医济世?
雀声察觉公孙葭不大对,只见他颓丧地倚在车壁上,也不知是在同谁人喃喃:“她将老夫擡得如此之高,生怕老夫摔不死麽?竟将什麽义什麽仁尽往老夫的身上套,我公孙如何担得起?撇去仁义不谈,老夫尚且连僞善二字都沾不上……老夫……不过是个胆小鬼罢,败上一回,便折断脊梁,散没了骨气,今见後辈等竟是这副韧性难折的模样,老夫身作长者,可真是……”
“真是老脸丢尽了。”雀声接腔,趁势劝道:“咱们打道回府吧!大人!”
他的妹妹尚且寄宿在舅母家未接呢。
公孙葭横他一眼,“再胡说八道,老夫便将你送入阎王殿受够九九八十一日锤炼,入畜生道!”
“……噢。”
……
过北门,入刑狱。
小太监倒有几分机灵劲在身上,狱卒见祝好前来,急忙问清名讳,并未阻拦,想来是提前打过招呼了,然一路行来,可见牢狱四周戍卫森严,值守之人增派了不少。
一狱卒引着祝好行至一方潮湿阴晦的监牢,才过拐角,一股子浓厚的血腥气混着阴湿的霉味直钻入鼻腔,祝好一颗心悬起,尚未入内,便已透过监牢的木柱瞥见里头一滩渐凝的暗红,往上,草垛横卧一人,色若死灰丶浑身汗透,正是梅怜卿。
狱中条件多艰苦,不宜伤者久留,奈何梅怜卿却非小疾小病,而是自大腿根部起,整整断却一条腿,稍一挪移,便是血流汩汩。
待狱卒敞开牢门,祝好疾步上前,见其人早已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再一见伤处,只胡乱裹着一方烂旧生黄的被褥,血水仍自底部不断渗出,缓缓晕开。
不是行将止住血,而是血要流尽了。
事到如今,不论是民间的医工亦或是太医署的医官皆不见其影,祝好在心底反复祈祷,但愿八营的人已在赶往刑狱的道上了,不论请来的是医官还是寻常医工,至少先将血止住……
祝好神思一活络,是了,止血……
然而,当她将两手覆上裹着截断处的褥子时,祝好蓦地顿住,还是再等等?万丶万一……医工丶太医很快便到了呢?可是,如今天色尚早,经昨夜之变,城中当真有医工不稍歇息丶不出城,反而照常开张的麽?栓子匿藏的太医,又是如此好寻得麽?
很早以前的她,从不押赌,自打遇着宋携青……
她深吸一口气,决意已定,双手再度压上吸饱血的褥子——
正当其时,她眼风一扫间,落在斜刺里的一物上,祝好的眼底几近溃散,那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肢,截断处参差狰狞,显然是挥刀劈砍数次所致,而地面上,甚至溅有零星一二点似骨屑的碎渣……眼下,一只硕鼠正埋头啃食。
祝好再忍不住,腹内一阵翻搅,她俯身便呕,好在她已近一日未进水米,顶多呕出些酸水,可随之而来的,是头皮发麻丶心撞如擂,以至于腿脚也不再听她使唤,扑跌在地仍不止颤栗。
狱卒忙上前斥逐硕鼠,正打算唤人将虚伏在地的祝好搀出狱外,一转眼,却见女子已扶着木柱起身,然手脚仍在哆嗦。
狱中唯有一方小窗,滤入的日光薄而浅,眼下正落在女子的身上,只见她的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下唇印痕深深,此时此刻,她将脊背挺得笔直,语轻却坚定:“刑狱当有烙铁吧……取来,再备些干净的软麻布丶清水,以及……三七粉,要快,知道麽?”
狱卒一愣,知事危急,忙领命而去。
祝好静立片刻,调息凝神,前阵子在公孙府抄写医典时,正撞上一篇止血之法,止血虽有诸术,药敷丶堵塞丶火灼……梅怜卿创面之巨,唯有以极痛极险的火灼之法止血。
她其实也无十成十的把握,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她的口鼻,教她时时难以喘息,然而事已至此,难不成她策马行至此地,只为受一场惊吓,涕泪涟涟地无功而返麽?再且,眼下已无闲时可容她踟蹰。
祝好挪动灌铅似的双腿,迈开第一步丶第二步,她在梅怜卿的跟前蹲下,在他鼻息一探,气息较之先前更微弱了,祝好试着摇唤他,无果,她心下一横,两手不知第几次覆在残处的褥子上,未有任何迟疑,祝好三两下解开裹缠的褥子,露出与地上断肢如出一辙的残处来,只见皮肉翻卷丶骨茬参差,骇得祝好腿下亦是一阵没由来的隐痛。
狱卒已将她所需的物什捎回,重而慎之地将烧红的烙铁递与她,祝好平静地接过,狱卒大抵也已悟出她的用意,此法……他们在狱中行刑也常施用,既可止血,亦可只堪为刑罚,方才也不是无人提议先以此法为梅大人止血,坏便坏在此法酷烈,鲜有人扛得住,再且,伤者乃是堂堂一吏部尚书,谁有胆子动手?
故而三两狱卒这会儿也只能静伫牢中,待祝好随时差遣,他们望向祝好的眼里,蕴着敬佩之色。
刚接过烙铁时,祝好的手不可控地发颤,然则仅仅一瞬,她不再犹疑,直将炽红的烙铁覆上梅怜卿残断的腿根处,狱卒们虽已目睹无数酷刑,此刻却不忍直视,静牢之内唯馀烙铁灼烧皮肉的滋滋声,间或夹杂着女子沉抑紊乱的喘息,随即,一声微弱的痛呼自草垛上的男子喉间溢出。
祝好仰头,正对上梅怜卿几近涣散的眼,他倒也不多挣扎,许是浑身久已脱力,抑或是情知祝好在为他止血。
“将巾帕塞入大人的口中。”祝好尽可能地冷静吩咐,然而尾音早已抑制不住地打颤,狱卒赶忙上前,将一卷洁净的巾帕塞入梅怜卿的口中,他喉间微弱的痛吟随之化作压抑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