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是一国都城,繁华无匹,对她来说,却是一个终年笼罩着阴沉乌云的地方。
桐城很小,却有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乌静寻翘了翘唇角:“明儿咱们上街裁几匹布做新衣裳吧?快过年了,图个好兆头。”
她这麽说,原本想要推辞不用做自己那身的翠屏看着乌静寻脸上放松又自然的笑,舍不得扫她的兴,点头答应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乌静寻擡头看向窗外,桐城的雪要比金陵温柔许多,只把地上淹成浅浅一层白霜。
那个人一直没有找过来。
乌静寻知道他很聪明,说不定会从什麽地方寻找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把她又挖出来。
她免不了有些忧虑,但又不想将这份担忧暴露在翠屏面前,引得她也跟着烦恼,只能压抑着情绪。
有落雪从树枝上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乌静寻收回视线,听翠屏絮絮叨叨地说着上街买菜的趣事儿,东家萝卜比西家萝卜便宜一文,有个大娘偷偷拧下萝卜缨子被卖菜的老者发现,两人吵了好久,想来买萝卜的人都怕沾染上麻烦,最後竟是便宜了西家萝卜,很快便卖完收摊了,东家老板气得直说要那大娘赔偿她,大娘自是不肯,两人掰扯个没完。
翠屏说着说着就手舞足蹈起来,她跟着娘子身边长大,少有直面市井生活的时候,遇见那些事自然觉得新鲜,可她说着说着,觉得屋子里太过安静,扭头一看,乌静寻已经伏在小几上睡着了,比玉瓷还要细腻的脸上晕着淡淡的红。
翠屏给她寻了被子盖上,又将人摆正了睡在罗汉床上,便去厨房剁肉馅包饺子了,但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回来时,发现乌静寻还在睡。
“娘子,我包了你最爱吃的素三鲜馅儿呢!桐城的醋和咱们那儿闻着不一样,蘸饺子吃说不定更有风味些,你快尝尝。”
翠屏兴致勃勃地摆好碗筷,却没有听到乌静寻回应,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却见将自己紧紧蜷缩在被子里的女郎面容潮红,眉头紧锁,她心头一跳,伸手碰了碰乌静寻的额头,只觉一片滚烫的热意涌了上来。
这是发热了!
翠屏顿时急了,想出门去请大夫,又怕乌静寻一个人待在屋里会出什麽岔子,一时间急得团团转。但见乌静寻烧得面颊通红的样子,她用巾子沾了些温水给她润了润唇,又替她拢好被子,急匆匆地披了挡雪的蓑衣出去了。
乌静寻这一病来势汹汹,或是水土不服,或是压抑着的情绪一时露出,病了好几日,总是不见好。
翠屏担心不已,但她们付了租金,手上的现银不多,翠屏不敢用银票兑钱,只好从娘子妆奁里拿了一支放在底下,最不起眼的钗子拿去典当,换了三两银子,好歹缓了眼下的困境。
那支钗子进了当铺,却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依着某项命令,被汇集到了一处。
最终被送到了裴淮光手中。
他拨弄着钗子上垂下的流苏缨子,漫不经心地看向桌案上摆着的首饰图样。
那是他从前交给匠人的首饰图纸。
他该说她狠心还是有情?
逃离金陵,却带着他送她的钗子。
想要抛弃过去,所以典当了这支钗子。
或许这些全都是他自作多情,她根本没有想起这支钗子的来历。
不过没关系,他会让她记起来。
裴淮光站起身,捞起一旁的玄色氅衣,迎着漫天飞雪,离开了平宁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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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外的边疆小城中,时年五岁的大丫正开开心心地用稻草编蜻蜓玩儿,却见西屋传来一阵动静,她蹦蹦跳跳地起身去看,正好和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来的英武男人对上眼。
“哇——”
大丫哭了起来,这个叔叔的眼神好可怕,他的脸也好可怕!
裴晋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胡茬硬硬的刺手,一条疤痕横贯左脸,如同一条丑陋的肉虫盘桓在他英俊面容上。
门口的大丫仍在哭,很快便把她娘给吸引了过来,她连忙在腰上系着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抱起女儿哄,看见裴晋光沉默地坐在床上,有些惊讶:“你醒啦?”没等裴晋光回答,她又扯着嗓子道,“当家的,你救回来的那个疤脸汉子真活过来了!”
疤脸汉子……
裴晋光沉默了一下,他现在到底是有多丑?
他和在娘亲怀里一抽一抽的大丫再次对上眼神,微微一笑,昔日玉面将军的风采柔和了他此时瘦得凹陷下去,显得过于凌厉的面庞,大丫不哭了,嗦了嗦手指头,埋在娘亲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裴晋光笑了笑,这个小丫头让他想起远在金陵的妻子。
他看向屋外呼啸的风雪。
竟是已经入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