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说:“岳剑,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儿?”
岳剑沉默良久,说:“想。但我不敢。”
“那我陪你试一次。”风停了。
他的车骑得更快了些,好像真的想要冲出这座城市。
他们在市郊废钢场後头的一条土路上拐了个弯,把小坤车停在一片废旧集装箱後。
归心疑惑:“你带我去哪?”
“我自己住的地方。”他说,“你想不想看看我混成什麽样了?”
归心下车时鞋跟踩进了泥里,岳剑回头蹲下身,替她扶着脚踝往外拔,手沾上了泥,力气却温柔得像在摸一张纸。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一瞬间,比任何情话都更让人动容。不是她拉他走出命运的泥淖,而是他们彼此搀扶,往一处叫“生活”的地方靠近。
岳剑的小窝,是个废弃锅炉房改的。
外面搭着破油布,打开铁皮门,里面却出奇的干净。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明星画报,角落里放着一个电炉,一摞整齐折叠的旧报纸压在工具箱上,像是一个随时准备“跑路”的男人窝。
但归心的目光很快被吸引住。
在角落的牛皮箱底下,她发现了几样东西——
一本厚厚的《五年计划经济结构改革报告》,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红笔标记;
一个纸袋,里面塞着收集来的五金市场图纸和退役机械零件的信息;还有一张泛黄的相片,是他小时候,穿着整洁的白衬衫站在父母中间,笑得羞涩又明亮。
归心拿起那张照片,声音有点颤:“你……那时多大?”
岳剑咧嘴笑:“大概十岁吧,那会儿我妈还疼我,我也想考上大学。”
他顿了顿,盯着那张照片出神。
“後来打架,被她送去少管所。再後来,看谁都不是人。情绪上来了,我就看看这个,提醒自己——老子也干净过。”
归心没说话,只坐在床沿边,把照片摆回原处,静静地盯着,看了好一会。
岳剑走近她,低声说:“我知道你不属于这儿。你会弹钢琴丶喜欢读书,是往上走的人。”
归心转头看他,眼里泛红,却倔强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走。”
岳剑笑着调侃:“你还是先陪我吃碗面吧。”
他转身去煮面,动作笨拙,却满是心思。归心静静坐着,心里却有一道疤痕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给过钱勇那份纯粹的信任和第一次的美好,但换来的只有最深的伤口。
现在的岳剑,至少他是真实的,有泥泞有伤痕,像极了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她想靠近他,却又怕那份芥蒂会随时涌上心头,淹没所有温柔。
她咬咬唇,默默提醒自己:选择他,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但他给的未来,也会因为爱而变得丰盈。
开水发出嘶嘶声,热气缭绕,面条下锅,他屏住呼吸,打蛋时手一抖,蛋白溅出,他苦笑自嘲:“瞧我这厨艺,可别真弄成鸡飞蛋打了。”
归心知道他话里有话,可她会把眼前这一顿平凡又粗糙的饭,刻进生命里。
那晚,他们坐在那间铁皮屋里,她靠着他的肩膀,他第一次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手指轻轻抚着她的手背。
听着窗外呼啦啦的风声,穿过废钢堆的空洞,刮得门板咯吱咯吱响,像潮水一阵阵推开心里的旧伤。
他低声说:“等我攒够钱,咱们开个公司。我还卖废铁,你依旧弹琴。你喜欢文艺青年的那些生活,我也试着学。”
归心一头埋进他胸口,莫名的哭了,哭得像丢了整整一个世界。
可她知道,她丢了一个又找到了另一个。
找到了那个不说爱,却拼命为她活得像个“人”的男人。哪怕岳剑初现时浑身是刺,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他却站在风里,说出“你每哭一次,我心就真一分。”她丢了的那个世界,有可能不是她从小熟悉的那个。
深夜三点,他替她铺好床,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里带着的暖意。
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躺下来,隔着半臂的空隙,各自望着屋顶的裂缝。那裂缝像一条细细的河,从他的眼底一直延伸到她的眼里。
岳剑轻声问:“归心,你跟我……会不会後悔?”
她转过头,眼里有他的影像,嘴角带着一点忍不住的弧度。
屋外的风渐渐停了,天色正往浅处走。
锅炉房外的铁皮泛起淡淡的橘光,像是连城市都不舍得吵醒,这两个正要开始新生活的人。光顺着门上的裂缝渗进来,映在门帘的边角,透着夜里的一丝的凉意。
岳剑起得比她早,轻轻掀开门帘,站在门外望着废铁场尽头。
远处,阳光从东边慢慢推开天幕,像温柔的叮咛,把沉睡的屋檐丶花瓣和人心唤醒。他抽出一根烟,没点,只是含在嘴里。
初醒的朝阳带着晨露的湿润照在他脸上,把眉间的阴狠和夜里的倦意一点点褪去,露出一丝难得的安宁。
归心醒来,发现岳剑不在,裹着他的旧棉衣推开门,悄悄走到他身後。脚步刚停,听见声音的岳剑偏过头,低声说:“归心,我想把自己洗白。我不想你以後弹琴时,有人背後说你是个混子的女朋友。”她看着他的侧脸,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个男人会为了她,把一身的江湖洗干净。
归心轻轻靠上去,声音比风还小:“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我男朋友,是我选的。”
太阳渐渐攀升,照在整片废钢场上,铁皮闪着光,仿佛连过往的锈迹都在褪色。光芒拥抱着他们的肩膀,像是黎明前最柔软的风,含蓄着一季未被诉说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