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岭没有看母亲,只是继续弹。她似乎不懂这是什麽曲子,也从未系统学过琴,却像在夜色中追着妈妈的疼痛,追着那曲未竟的旋律。
这一刻,归心突然明白:岳岭不是没有继承她的音乐,她只是,从未被允许弹响内心的那个音符。
她想起那些练琴的日夜,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岳岭,把她放在一边的沙发上,轻轻哄睡後,在音符与幸福交织的灯光中弹奏,那一串串旋律,也曾溅落进女儿的耳朵,落在她骨头里丶血液里,慢慢发芽。
而今,这颗种子终于在深夜丶在泪水丶在压抑几近崩溃的琴声里,开出了第一朵花。
母女并肩坐在琴凳上,手指在琴键上交替丶缠绕,像月光下的两道细流,终于汇成同一条河。
归心闭上眼,心里第一次泛起柔和的声音:“这孩子,她不是岳剑一个人的烙印,她也是我钢琴上的回响。”
她忽然听见身旁的岳岭,低低地说了一句,像梦话,又像从心底悄悄溢出的声音:
“妈妈……你别难过,我在呢。”
归心一怔,琴音险些顿住。
她侧过脸,看着女儿低垂着眼,指尖却依旧稳稳地落在琴键上,那些音符像一层一层软软的光,照进她已经紧闭的心。
她忽然明白,自己以为是在一个人扛起所有,原来一直有人,在她身边,以她听不见的方式,默默学会了陪伴。
归心轻轻靠过去,把下巴搁在女儿的肩上,鼻尖贴着她的发丝,哽咽着,在心里一遍遍说:
“谢谢你,岳岭……你是我这辈子弹过最美的曲子。”
琴音还在继续,但不再悲伤,而是像翻过一座山後,突然看到的那一抹晨光。
————
彼时,城市另一头,一场小型音乐沙龙正在进行。Peter在角落,刚替一位年轻演奏者做完点评,原本准备起身离开,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後台低声议论:“你听说没,以前在我们这代班的琴师,好像叫归心……她丈夫死了,就是那个坐过牢的岳剑。”
另一个人接口道:“唉,听说是被她害死的,死得也太……唉,应该会被抓起来了吧。”
Peter怔了怔。他站住,回头望去,话已经讲完了,人群已散去,但“归心。。。被抓”这几个字,在他脑海里回荡不止。
他记得她的琴声,不喧哗,却有渗透人心的沉静。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冬夜,她坐在“静吧”昏黄的灯下,一首《夜的钢琴曲》弹得静极了,像是用整颗心把琴音推向远处。
他以为她後来嫁人,是走进了稳定生活,却没想到,生活的刀刃比琴弦更冷。他原以为她会继续坐在她的琴凳上,却没想到琴音里藏着命运长河的折叠,在替无法大声哭泣的那些人呼吸。
他站在沙龙门口,夜风灌进领口。
她以後还能再弹琴吗?
Peter马上联系,曾经在“静吧”工作的一位老朋友。
“你说的是那个女孩?钢琴弹得特别干净的那个?”
“对,”Peter顿了顿,“她现在……还弹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她啊……男人刚死。她一个人带孩子,听说很难。”
“她还弹琴吗?”Peter重复问。
“偶尔,有人说她现在在一家琴房兼职教学。”
听到这,Peter胸口的紧绷渐渐散去。原来,之前听到的,不过是一个走样的传言而已。回到公寓,他坐在窗边,望着霓虹在远处虚焦,城市的夜色透过玻璃倾泻进来。
思绪也把他拉近归心的背影——那种旧时,哪怕穿粗布麻衣,举手投足间,依然像从诗经里走出来的女子,低调却有一种风骨。
而她弹琴时,旋律水流分层,指尖融入寂静,既在渡人,也在自渡。
几天後,Peter特意绕到那家琴房门口。
一栋不起眼的小楼,门前堆着没清理干净的垃圾。他站在街头对面,看见一个穿灰蓝毛衣的女人从楼上走下来,手里抱着一个琴谱袋。她的头发没有扎起来,随意披着,背影依然瘦,但脚步已被命运揉平。
他没有上前,只站着,看她从街头穿过,然後推开一间小饭馆的门,带走了一份打包好的菜。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敬意。这是一种从苦难里走出来的稳重,那种日复一日背着生活重压丶依然能把孩子护在风口的人,身上自带的一种庄严的气场。
晚上回到家,Peter坐在钢琴前,想起多年前她弹过的那段《梦》。他轻轻弹出第一个音符,便觉得这世上有些琴声,会在人们最孤独的夜里再次响起——提醒你,那个人没倒下。
第二天,他托人送去一封信,没有署名,只简单地写了一句话:
“听说你还在弹琴,我很高兴。音乐会记住你,命运也终将给你答案。”
归心收到那封信时,正是一个积雪未化的午後。岳岭的琴声从木地板上轻轻反弹回来,柔和地撞进她的耳膜里,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午後的暖意。她倚在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雪覆盖的枝桠,银白的光影在空中摇晃。纸封在手中,字迹清晰,熟悉却又陌生。她的目光在字里徘徊,与琴声交错,始终没能想起这是谁写的。
可她忽然就笑了。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笑,是那种“有人还没有忘记你”的温暖,让人不知为何有了再站起来的力气。
她把那张纸小心夹进了谱本里。
有人曾在她最低谷的时候,悄悄向命运的荒原里,播下一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