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明白,她以为自己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其实一直有一个人在光外听她丶看她丶记得她。他一直是站在远处的光,不靠近,不打扰,却也不曾离开。
她端起那杯红酒,举起来,朝他的酒杯微微一碰:“这一杯,为这间断的十二年——我弹,你听。”
Peter举杯与她相碰,声音不大,却坚定:“我一直都在。”
声音极轻,却像是缓缓穿越了十二年的琴声与沉默,终于落入她耳里。
归心怔了一下,指腹依旧在杯脚上缓缓旋转,她轻轻笑了,笑容中藏着无声的感激与释然,像冬日的阳光,悄悄洒在冰冷的河面上。
她忽然明白,有些人不需要她回应什麽——他们的世界不只有琴声,还有为了在她走不动的时候,始终矗立在原地的灯塔。
他那句“我一直都在”,不是邀约,不是追求,更是一句——你不必回头,我也不会走远。
就在那一刻,归心下意识擡起头。
那是她第一次,这麽认真地看他。
这个男人——Peter,大她二十三岁,异国血统的轮廓早已不那麽锋利,眉骨仍高,但眼角的纹路已经像深海的波线,悄然铺开。
他不像她记忆中的那个穿深灰西装丶独坐在吧台喝Shiraz的中年绅士。他的鬓角有了微白,手背有些青筋浮出,连笑容都藏着些疲惫——不是疲惫于生活,而是岁月留下的雕刻。
归心忽然意识到,时间在她身上,是风霜;而在他身上,是沉稳与等待。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轻轻收回目光,把杯子轻放在桌上,像放下一个太重的瞬间。
“你老了。”她声音很轻,像叹息。
Peter低低一笑:“是啊。以前那个弹琴的小姑娘都开琴社了,我还能年轻多少?”
话听起来轻松,却像一滴酒液落入热茶中,泛起隐隐的苦香。
自岳剑去世後,十几年的光阴,在错位中被时间悄悄抹去。此刻,重拾所有被遗落的时光,放在了这一顿饭里,默默温热。
空气逐渐升温,Peter刚要再次举杯,却轻轻打了个嗝,略显尴尬地:“唔,对不起。”他压低声音,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一个成熟男士听到‘老了’,也会现出小小紧张,比你以为的还慌乱。”
他略顿了顿,笑着自嘲:“果然,一句话就让岁月提醒了我,该加强锻炼了。”
归心轻轻笑了,心里一阵暖意,他的一句自嘲,也化解了她也同样老了——这是绅士的克制,也是对岁月的温柔回应。
二十年,不过是生命里的一段呼吸,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白发丶皱纹的痕迹。而那些逝去的日子,错过也好,等待也罢,他们并没有磨掉相互的影子,只是看彼此的角度更真实丶更完整。
饭局将近尾声,岳岭还在等甜点,归心沉默片刻後,忽然轻声开口:“Peter,那年……你後来,没再结婚吗?”
她的语气不快不慢,像是在问一个很普通的问题,语尾甚至带着一点轻巧的微笑。但她自己知道,这句问话,是她第一次主动,迈向那个总在她世界边缘徘徊的男人。
Peter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杯中的红酒喝尽,然後放下杯子,动作温和而安静。
他没有笑,也没有躲闪,只是语气极轻:“没再结。”
归心低头,看着杯中残馀的酒水纹理晃动,像夜里河面微起的涟漪。
Peter顿了顿,像怕她误会,又轻轻补了一句:“心里……已经被一个人填满了,哪还装得下别人。”
这句话一出口,时间忽然静了一瞬。
不是煽情,而是一种极为沉着的坦白。她未觉察的每一个瞬间,他都珍藏;她走远的那几年,他找不到她,却从未放下。
这不是错过,也非遗憾,而是埋藏于岁月深处,化为无声诗篇的爱恋。
归心的手指轻轻扣了一下桌面,仿佛要掩盖那一瞬胸口忽然窜起的灼热。
她没有接话,只是轻轻说:“你这人……是不是太固执了点?”
Peter看着她,眼底像藏着一片燃着火的夜海,温柔却深不见底。
“或许。但有些人,一旦住进来了,就不想换房客。”
这句话落下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可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瞬,Peter轻轻看着她,眼里那句没说出口的“你也老了些,可你比二十年前更美”,终究还是化成了沉默。
这个女人终于开始想知道:那个一直站在光外丶默默守着她的男人,他有没有被别的人温柔以待。
他知道,不急,也不晚。她终于开始回头看他了。
这就够了。
岳岭正好回来了,坐在座位上开心地嚷嚷:“妈妈,我发现这家餐厅的卫生间是全感应的哎,连水都是自动的!”
归心笑了,帮她理好坐歪的裙摆,她没有说话,只是顺手做了个动作,就像风经过水面,馀味满溢被悄然拉长。
饭後,归心起身,礼貌性地把外套递给Peter,衣角顺着他面前的红酒杯划过,杯子摇晃了一下,酒面晃动出细微涟漪,映出两人的影子轻轻叠合。
归心下意识伸手扶正,指尖的馀温留下了很轻的痕迹。
Peter低头看着杯子里的倒影,那是一种温柔而不言的回应,他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不是酒,不是茶,而是她留在杯壁上的那道温度。
那一点温度像小小的信号,把不舍和期待悄悄锁在了空气里,他甚至希望,时间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