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非世人胆敢窥探,实是因这无色琉璃前阵子刚在京中惹出好大一场笑话。
琉璃本自海外传入,初至晟朝便以其绚烂色彩而受瞩目,置于阳光下,能折射出较诸珍宝更为梦幻迷离的光华,加之物稀价昂,一时备受追捧。
本着技不可输于人之念,朝廷当即遣工部匠人前往研习。其间一番推拒周折自不必细表,总之,这琉璃烧制之术终是落地晟朝。
除皇亲贵胄特供之品外,馀者皆由户部琉璃榷署发售,许百姓购习。然索价高昂,规条繁复,故购者多为富商豪族。
後经能工巧匠举一反三,这本是观赏把玩之物,渐也被制成实用之器。然其造价高昂,非精品不出,故仅是一组琉璃彩窗,一面琉璃明镜,或是一套琉璃首饰,若哪家府邸购得,必引得旁人艳羡不已。
然生意场之利害,犹如赌博。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亦有人赔得血本无归。
京城一药商赵家次子赵长平,便是购了琉璃方子却压货满仓,赔得血本无归者之一。
赵家祖籍山西,世代经营药材生意,族中握有一道药材运路。自上代家主起落户京城,置下祖宅,经营两家“济仁堂”大药铺,不仅售卖药材,亦设坐堂大夫,口碑尚佳。另涉车马行,酒楼,田庄等业,家资颇丰,堪算一方富户。
赵长平行二,原本上有长兄庇佑。幼时母亲病逝未满一年,父亲便续弦再娶,兄弟二人日渐遭冷遇。
幸得兄长照拂,他日子尚算过得去。岂料天降横祸,兄长一次代父远行,竟遭匪人劫害。自此,赵长平便真成了孤家寡人。
且祸不单行。不知从何时起,他克亲之恶名忽而传开。先克生母,又克长兄,只怕不知何时便要克及亲父。
其父赵老爷竟信此无稽之谈,如打发乞丐般,只掷他千馀两银钱并一处宅子,便以不孝之名将他逐出家门。
所谓福祸相依。银钱虽不多,但离了那捧高踩低,人人冷眼的家宅,再无冷嘲热讽,亦无孝道重压,他反倒得了自在。
况且他总觉兄长之死颇为蹊跷。没了长兄,再撵走自己,那继母所出,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赵德麟,便正成了这万贯家财唯一的继承人。
父亲虽冷血寡情,然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唯那对母子,既有此心,亦有此力。
此番他经营琉璃生意,一为广结人脉,自立门户。二为赚取资财,查清兄长死因。三为狠狠踩那赵家三人一脚,好扬眉吐气。
却怎料,他倾尽银钱购方进料,雇请匠人。那匠人竟早被那母子收买,暗中篡改配方,最终烧出好几座满仓无色琉璃。更遭赵德麟大肆宣扬,废物,无能,败家子之恶名,如附骨之疽,令他受尽世人嘲笑。
他倒尚有几分骨气,不甘就此一败涂地,放下身段四处求人售货,甚至甘愿半卖半送。然这残次之物,富者瞧不上眼,贫者买之无用,亦无力购置,自是受尽冷眼,徒劳而返。
散尽家财,作坊停工,唯馀一张废方与几满仓残品。莫说三大心愿抱负,便是日常生计,亦难以为继。
已是山穷水尽,身陷绝境。
岂料世事无常,天无绝人之路,竟叫他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他那一库曾受尽嘲弄的无色琉璃,不仅悉数售罄,更听闻奉令要继续烧制。只与尚书令府一家往来,便胜却京中权贵无数。
而今终是一朝翻身,扬眉吐气。
赵氏兄弟风评一时陡转且不说,更惹得人人嗤笑那赵家小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若非他暗中胡乱篡改赵长平的配方,後者又怎会烧出这无色琉璃?若非他步步紧逼,将此事大肆宣扬,尚书令府又岂能听闻,继而悉数买下?
非但未能将赵长平踩入泥淖,反为他铺就一条青云之路。如此环环相扣,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谓报应不爽啊。
反倒是那赵长平,颇有些气运在身,每每跌落谷底,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如今谁为鱼目,谁为真珠,已是衆人皆知。而那赵家兄弟阋墙,家主一味偏私护短,识人不明,家乱之象亦暴露无遗。
寒冬腊月,本就闲寂无聊,赵家这场闹剧自然被人反复品评议论。那一家三口声名尽毁,而尚书令府上为衆说纷纭,莫测用途的无色琉璃,在十日後以惊世之姿现于人前。
此物一经现世,不仅立时引得数人竞相效仿,更在日後日益普及。既不再稀罕,价亦随之渐低,不过数年,已入寻常百姓之家。
使此物现世的其中缘由,哪怕百年之後,仍为人津津乐道,艳羡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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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後第三日,工部匠坊奉尚书令之命,制一物。要求可防风御寒,却不可遮光憋闷,使人置身其中如处室外。
八十多年前,诸侯逐鹿,山河倾覆,天下城池十毁□□。至盛武帝一统江山,召天下工匠重建城池,至今晟朝于筑造之术,已可谓登峰造极。
若仅如上要求,于工部诸位大家而言,不过如越一小丘。然难便难在,尚书令欲以此物覆盖整座宅邸,更需其能如门扉般开合自如,便利使用。
如此一来,便是小丘化险峰,陡峻难攀,更无路可通。
巧的是,正值此时,京中遍传无色琉璃之闻。那琉璃烧制之法本是衆匠研习所馀之技,“无色”二字一出,霎时如暗夜点灯,令衆人豁然开朗。
琉璃既可为窗防风,自可御寒。而其无色特质,恰解遮光之弊。岂不正合尚书令所求之物?至于其馀琐细要求,已不足为虑。
既得可用之材,衆人集思广益,终得黏合契洽之法,遂即刻前往禀报。
“。。。卑职等奉令已制得一物,名曰“明光穹庐”。”
“此物以木为骨,以无色琉璃为肤,通体剔透,光明无碍。置于庭中,可聚日精之暖,御风雪之寒。人居其内,仰可观苍穹星月,俯可察阶前霜露,四时景致,一览无馀。”
“侧有灵窍可通天地之气,故虽暖而不窒,虽蔽而如露。。。。。。可使人暖居一府之内,而神游天地之间。请令公大人验看。”
术业有专攻,覃景尧不会妄自指手画脚。且他一见亦便知其妙用之处,当即颔首允准,下令大肆采买置办。
不计银钱,不吝人力,数以百多计的工匠,役夫如同蚁附,脚手架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宛若为府邸织就一张巨网。
叮当敲击,号子呼喊,传令吆喝之声昼夜不息,整整持续了九天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