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字不同于其他,非经多年苦练勤书,难成风骨。
眼下她这手字,俨然是下了苦功练就而成。笔锋瘦劲犀利,转折处似金戈银鈎,撇捺间锋芒尽显。结体疏朗工整,于舒展中暗藏险绝。
通篇观之,既具工谨法度,又含铮铮风骨,游刃有馀,自成气象,与她平日圆柔含蓄的字迹迥然不同,判若两人。
覃景尧越看眸色愈沉,唇边笑意却愈深。他倏然擡眸,朝那犹在昏睡,一无所知的女子望去。
会,且应擅泅水。蛰伏待机,一击必中。非但有勇,亦须有谋,二者缺一不可。
若非此番天时地利俱全,方可诱她现身,只怕这话本即便呈至眼前,他也未必能识破认出,
以致错容她借以谋生计,逍遥自在,安然度日。
只不知除却这些,她究竟还藏了多少底牌。
申时末,正是她每日药浴驱寒固本的时辰。因她眼下受不得半点风邪,覃景尧便命人将隔间与寝卧打通,腾空凿出一方汤池,内铺暖玉为壁,引活水注入。其间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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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彻骨寒意再次被暖流驱散时,仿佛连同一并被冻结多时的意识,也终于获释。
始终微弱的气息忽而转重,正将她拥在怀中,为她挽发的覃景尧立时察觉。
热气蒸腾之中,他恍若骤遭冰封,浑身僵滞,血液逆涌。手掌落于她肩胛,指节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却未让她承半分力道。
他屏息凝神,双目如鹰隼般紧锁在她脸上。
她眼睫被药汽熏得乌黑湿亮,轻轻一颤便坠下一滴晶莹。薄薄眼帘之下,瞳珠如露滚动,眉心微蹙,唇瓣轻抿,整张脸因这些细微颤动,倏然生动鲜活起来。
兰浓浓只觉自己仿佛沉睡了许久,眼皮沉重干涩,未及睁开便已涌起酸意。她唇瓣微啓,长长深吸一口气,顿感周身疲惫,脑中嗡鸣不止。
隔着眼帘仍可感知的光亮倏然消隐。嗅觉渐醒,她在浓郁药气中辨出一缕隐约熟悉的熏香。她颦起眉,眼睫频频颤动,似要竭力弄清这熟悉气息的来源。
浮于水面的双手被油布包裹,红肿指节无力地张合了一下。痒意自骨缝间徐徐苏醒,兰浓浓感知虽仍麻木,却似汲取到一丝微力,终于睁开双眼。
视线先是一片朦胧昏昧,她怔怔望着,忽而缓慢眨了眨眼,那抹暗翳随之消散。
隔着氤氲热气,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呈半环状,湿衣紧贴的长臂。她循之向上,缓缓擡眼,便见一张微沾水汽,肤白眸邃,愈显轮廓清贵俊美的面容。
“姚,景,”
兰浓浓低声呢喃,一张怔忡茫然的面容忽而绽开笑意,霎时如含苞之花骤然盛放,明艳不可方物。
“姚景,是你啊,”
她又唤了一声,只是昏迷已久,体虚气弱,唇舌亦显僵木,声息极低,言语似含在口中。许是嫌自己嗓音低哑,她懊恼地慢蹙起眉,却在下一刻,被拥入一个湿润滚烫的怀抱。
“。。。。。。浓浓。。。,浓浓,是我。”
覃景尧垂首抵在她颈间,眸底深浓的情绪,尽数敛于鹰羽般的长睫之下。只以唇贴附她耳後,低哑回应。
这一刻,她终于醒来的狂喜,加之这猝不及防的,久违的依恋娇态,将他所有心防与忐忑轰然击溃。
此刻,他不愿深思。
她若因此失忆,无论真假,他都愿与她将从前恩爱期许一一接续。
哪怕她只是一时神思错乱,他也只想沉溺于此刻失而复得的温存蜜意之中。
兰浓浓终究伤了根本,再被热流熏蒸,只清醒片刻便又昏沉起来。她双臂绵软无力,未能回拥,只倚在他身前喃喃道了句累,便自顾合眼睡去。
明知她既已转醒便是大好转机,可她再度骤然无声无息,仍惊得覃景尧心跳骤停,身躯僵凝。
他将她小心托在臂弯,目光眷恋地流连于她睡颜之上,指腹轻抚过那曾吐露蜜语的唇瓣。墨发浮漾水面,他俯身贴近,哑声呢喃,语意模糊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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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兰浓浓又醒转一次,只觉身上心头忽冷忽热。冷时蜷缩颤栗,只感寒气自骨头缝中钻出。热时又如坠熔炉,似要焚化骨血皮肉。相比之下,手上冻疮竟显得微不足道。
她被这冷热酷刑折磨得在榻上翻滚哀吟,覃景尧守在一旁,只能紧紧将人箍在怀中,却束手无策,心中煎熬更胜她千百倍。
然他亦知,病气久伏为患,此刻发出来反是好事。
这一夜,覃景尧寸步未离,喂药奉食,柔声抚慰,直至药效发作她终得舒展眉宇沉沉睡去,他亦未曾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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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门声隔着数重门帘,未传来丝毫响动,兰浓浓却似有所感般缓缓睁开了双眼。
帐中透入暖黄微光,朦胧映照,却不足以清晰视物。
兰浓浓亦无心辨物。她虽睁着双眼,瞳孔却涣散无神,意识恍惚不定,脑中如坠千斤重担,沉甸甸地拖拽着她,令她难以回神。
便如她其实早已醒转,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之中。
当迟钝地意识到终究未能逃脱,被他抓回时,她本该激动,愤怒,慌乱,或急于再度逃离,诸般激烈情绪。
可许是沉睡过久,从前发生的一切总令她生出几分失真之感。她如同被禁锢于琉璃罐中,情感被尽数抽离。
故而无需僞装,只屏蔽了感知,无怒无动,便未被察觉。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周身不适,身上虽覆着厚被,却仍觉寒意侵骨。脑中昏沉燥热,欲起身却乏力不堪,仅这般念头一转,便觉身心俱疲。
于是便睁着双眼,目光空茫,静默无声。
直至床帐被人轻轻掀起,兰浓浓方缓缓眨了眨眼,转眸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