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马车被城中往来行人遮住身影,王英焕方动了动似木桩般的身躯,倏然转身戴上面罩,朝已上马的几人颔首示意,旋即跃上马背。
疾速打来的寒风凛冽刺骨,然再冷,亦冷不过这几日如影随形的胆战心惊。
幸而天公作美,直至奔出数里,亦无人相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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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长生殿内。
龙椅上的天子毫不掩饰赞叹之色,与殿下端坐之人叙话:“。。。此丹朕服之确有奇效,醒神延寿不在话下。龚仙师言此番能成丹,一乃修渠之策福泽苍生,功在万代。又逢元日之吉,国运汇聚于皇宫所致。只可惜似这等借国运成丹之事,恐难再得。故这五粒延寿丹,便是举世难再的宝物。”
“这些年你为国效力,为朕如臂指使,功劳甚大。便赐尔一枚延寿丹,以资嘉奖。”
覃景尧当即起身,先躬身谢恩,而後恭谨推辞:“圣上为国运所衷,方得仙师成丹,此乃上天赐予圣上之无价珍宝。臣受圣上教导扶持,理应为圣上,为国朝效力。”
“此丹本该圣上独享,臣纵蒙厚爱,亦绝不敢受上天所衷之物,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他态度恭谦,神情真挚,然无意瞥向丹药时那一瞬的渴望亦非作僞。
天子目虽浑浊,却因服丹精神矍铄,将他这番作态看得分明。满意之馀亦觉其言在理。
此丹乃国运汇聚所出,一介臣子确难承此福分。且一枚丹可延寿五年,五枚便是二十五载。如今想来,要将五年寿数赏出,实为不妥。
“你有心了。既如此--”
天子沉吟片刻,命大监收起丹药,吩咐道,“将元日朝见时那些番邦小国的贺礼装整,一并赐予尚书令。”
说罢扭头朝又欲推辞的男子摆手:“不论君臣之别,辜砚亦要唤朕一声姨父。朕视你如半子,赏些财物再应当不过,莫再推辞。”
忽又想起什麽,添了一句:“如今朝中诸事你需多多费心。今年或明年,你且去西北看看云泽渠修得如何。待渠成之日,朕要亲至,祭天地祖宗,谢国运。”
“你姨母如今因你娶妻一事,尚心结难解。前日又未入宫,已是念叨数遍,朕的头都被她念痛了。你也将近而立,既已娶妻,当早日诞下子嗣。若得麒麟儿,日後可如你一般,成我国朝栋梁。”
“好了,你且去皇後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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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里正是雪季。
前一刻尚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蔽日,雪花纷扬。
宫侍于前方两丈引路,黑色银丝鹤氅裹住男子峻拔身躯,走动间大氅翻起,深紫官袍微露一隙,徐行于漫天飞雪之下。
转过宫墙,途经扫雪的宫奴,巡守的禁军,待转入後宫宫道,覃景尧忽而开口,簌簌落雪声压在鹤面油伞上,亦将话音敛入其中。
“府中可有消息送来。”
亦步亦趋撑伞的宫侍答道:“回大人,尚无消息送来。”
黑色官靴步履微顿,旋即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两刻钟後,至懿德殿。此番却未如往常般有宫人迎出。
覃景尧并无意外,依规矩请宫门侍入内通报,而後便于漫天大雪中安然静候。
懿德殿殿门大开,凛冽寒气灌入殿中,未至内殿便被中央一樽双人合抱的巨炉融断。宫中管事嬷嬷转首望了眼殿外,躬身向凤榻上的皇後轻声道,
“尚书令大人风寒未愈便急急归京,今日又逢大雪。寒从足起,若再久候雪中,恐病情加重。”
“娘娘与大人情同母子,若大人真因此病重,到时娘娘又该忧心难寐。奴婢斗胆,不若先请大人入殿说话。届时如何责罚,还不是全凭娘娘心意?”
郭皇後手中的茶盏捧了半晌,亦未见底。闻言,方不紧不慢擡眉朝外一望,哼笑了声:“嬷嬷莫替他说话。毕竟,这染风寒之人,还指不定是哪个呢。”
鹅毛大雪几乎落成一道镂空白幕。宫人刚扫过的青砖又覆上厚厚积雪。
白底金边牡丹釉面的茶盏被递了出去,优雅语声徐徐响起:“叫人进来吧。”
大雪纷扬,宫人不及清扫。况皇後仁慈,待下宽宥,此等天气亦不苛责。待皇後宫中大宫女来请时,覃景尧脚下积雪已攀至靴面,大氅边沿缀满冰凌。
他迈步跨入宫门,行至殿前由宫人掸去身上积雪,解下大氅交与宫人,方展袖入殿。
行过暖炉,至凤台一丈外驻足,躬身作揖:“辜砚拜见姨母,愿姨母长乐无极。”
郭皇後被他周身寒意扫到,眉心微颦,也顾不得再端架子,摆手赐座,便命人速奉热茶暖炉。方略带愠色道:“伺候的下人怎麽做事的?雪势这般大,连个手炉竟都不备?”
这是暗指他有用苦肉计之嫌了。
覃景尧将一盏热茶饮尽,接过暖炉,又起身一揖,笑道:“元日未能入宫亲贺姨父姨母,原是辜砚之过。却是我小人之心,度姨母若谷胸怀,忧我风寒未愈。此番热茶暖炉,辜砚委实愧受。”
一番话知情识趣,不见半分当朝尚书令被晾雪中的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