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局里,我径直去了王队的办公室。
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王队正对着桌上摊开的卷宗吞云吐雾,眉头锁成一个川字。
见我进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关门。
“队长。”我站在办公桌前,手心还有点汗湿,说,“我……任务完成了。”
“嗯,钱都输光了?”王队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输光了,五万块,一分不剩。”我老实回答,喉咙有些紧,“但是……队长,我差点搞砸了。”
我原原本本地把过程说了一遍,从看到那个胖男人对筱月动手动脚,到我忍不住站起来呵斥,再到父亲及时出现揪出老千将人拖走,最后筱月那看似平静却让我无地自容的一瞥。
我说得很详细,包括我当时那股不受控制的怒火和事后的羞愧。
“…队长,对不起,我看到筱月被欺负,就没忍住。我知道我不该冲动,差点坏了大事。”我低下头,不敢看王队的眼睛,等着预料中的批评。
王队沉默地吸了几口烟,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后面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行了,我知道了。钱输光了,任务就算完成。那批有记号的钞票流入他们的资金池,以后追查起来也是个线索。”
他顿了顿,掐灭了烟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出乎意料地没有责备,“至于你冲动……那是你媳妇儿,换了个有血性的男人,看到自己妻子被那么占便宜,有几个能完全忍住不动气的?人之常情。”
我愕然抬头,没想到队长会这么说。
“但是,李如彬,”王队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你也给我记住了,就这一次,下不为例,筱月现在是在刀尖上跳舞,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你任何一点不理智的行为,都可能把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到时候,别说你是我手下的兵,就算你是我亲儿子,我也饶不了你!”
“是!队长!我明白!我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我挺直腰板,连忙保证。
王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那点残存的侥幸,同时也让我心里更沉了几分。
筱月的处境,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明白就好。回去吧,等消息。”王队挥挥手,重新拿起一份文件,不再看我。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一种焦灼而又无奈的等待中度过的。
我依旧每天处理着邻里纠纷、小偷小摸,但心却像拴了根线,另一头牢牢系在“铂宫”酒店那个奢靡又危险的世界里。
筱月每隔几天,会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传递信息回来。
有时是塞在指定地点垃圾箱缝隙里的揉皱的烟盒锡纸背面,用极细的笔写着暗码;有时是公用电话亭一个响三声就挂断的电话,那是平安的信号。
每次收到信息,我都既期待又害怕,小心地解码,然后向王队单独汇报。
情报的内容逐渐丰富起来。
筱月说,父亲李兼强似乎为了取得帮派更进一步的信任,也在有意无意地“栽培”她。
他开始教她一些黑道上的规矩和暗语,比如怎么通过手势辨别对方是敌是友,怎么在谈话中暗藏机锋试探深浅,哪些场子背后站着哪些不能惹的人物,甚至是一些黑话切口,像“风紧”代表情况不妙,“扯呼”意思是快跑,“顶缸”是替人背黑锅……
每次看到这些,我的心情都复杂难言。
一方面,这确实是深入、获取信任的必要途径,筱月学得越快,伪装得越像,她就越安全,也能接触到更核心的机密。
但另一方面,我内心深处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担忧。
父亲是个老江湖,他混迹底层社会几十年,沾染的习气不少,他教给筱月的这些东西,会不会潜移默化地改变她?
我印象中的筱月,是警校里那个眼神明亮、一身正气的姑娘,是家里那个会温柔给我夹菜、抱怨案卷看得眼睛疼的妻子。
而现在,她不得不去学习这些阴暗角落里的生存法则,扮演一个与她本性截然不同的角色。
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这份担忧,甚至连对王队都不能。
这显得我太小家子气,太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和同僚。
我只能把这份焦虑压在心底,在每次看到筱月传回的信息时,既为案情的进展感到一丝振奋,又为她的变化暗自神伤。
时间在煎熬中来到了十一月。
天汉省的秋天漫长,几场秋雨过后,秋意便悄然降临。
街边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变黄、掉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这期间,按照筱月传递回来的消息和父亲的“建议”,我又奉命去了几次“铂宫”赌场。
目的依旧是输钱,把警方那些带有特殊记号的资金,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
因为父亲李兼强早年并未与我母亲正式登记结婚,加之他常年不着家,帮派里根本没人知道他还有我这么个儿子。
而我,凭借着那几次“表演”——特别是第一次那种愣头青似的冲动和后来几次输钱时半真半实的肉疼和憨傻模样——居然真的在父亲的赌场里输出了点“名气”。
一些常客和赌场里的马仔见了我,甚至会带着几分戏谑打招呼,“哟,李老板又来送钱啦?”或者说,“兄弟,今天手气怎么样?要不要哥哥教你两招?”我只能讪讪地笑笑,配合着演出一个好想赢钱、人傻瘾大、技术稀烂的暴户形象。
最让我心里不是滋味的,是父亲和筱月对此的一致态度。
在一次通过秘密渠道传递的较长信息中,筱月特意提到,她和父亲都认为,以我的性格和演技,强行伪装一个复杂的身份反而容易露出破绽,不如就利用我本身的警察身份,以一个“好赌的普通民警”形象出现,更能取信于人,也更安全。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
我确实不擅长伪装,让我去演一个城府很深的黑道人物或者精明的商人,我肯定演不来。
但这种被最亲的两个人同时认定“你不行”、“你只能本色出演一个有点负面的角色”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每次想起都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