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衙内痴情过甚,牵惹大娘子流连阳间,时日越久,凶戾之气越重,终于幽魂变作鬼祟,附体害人——飞荷被杀就是恶果!”弥心也不知是在向众人解释,还是点拨高公洁,“大衙内,莫要留恋,放她去吧!”
高公洁浑身大震,仿佛受当头棒喝,顷刻间泪流满面:“求先森揍窝!”
弥心仔细分辨,才知他说的是“求先生救我”,苦笑着道:“老拙只通些岐黄之术,如何救得了你?不久前老拙曾和方慧大师长谈,他从南方云游三年而归,颇有所得,或有办法。”
方慧和尚先是一怔,见弥心眼神,当即淡淡笑道:“老衲粗通些驱邪之术,或能尝试一二。”
高公洁俯身一拜:“多谢方费大斯,劳大斯费心了。”
“多谢弥心先生!多谢方慧大师!”高士毅双手合十,满脸横肉松弛下来。
“且慢!”狄依依叫道,“杀人偿命,这等滔天罪孽,这么容易就想打发了?”
“一介婢女而已,你这小娘皮还要如何?”高士毅怒道,“我家老大是中了邪,被邪魔附体,飞荷虽是他手里的刀刺死的,却是为邪魔所害,跟我家老大没有任何干系!”
刘管事也如应声虫般附和:“是啊!飞荷死于邪魔之手,与大衙内何干?”
狄依依被气得七窍生烟,正不知如何反驳,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适才大衙内已自认杀人,你们却指鹿为马,说他是被邪魔附体,当我等都是瞎子聋子吗?大宋每年那么多杀人犯,只需说自己杀人是中邪所致,就能脱罪不成?”说话的却是郑侠。
高士毅打听了郑侠的身份,不屑道:“一个看大门的,也敢在老子跟前大放厥词?我家老大被邪魔附体,曾请了多少法师道长来驱邪,他们都是人证!”
郑侠脸色一黑,向于松看去:“于县尊您听听,这简直强词夺理!”
于松嘴角微微抽搐,从狄依依揭开飞荷被杀真相后,他就头疼不已——高家的衙内杀了个丫环,身为陈留知县,不论如何处理,都要惹一身腥。若秉公直断,高家岂能答应?若徇私放过,名声还要不要了?此时高士毅拿出“中邪”这个解释,简直神来妙笔,应对得再好不过。高公洁被邪魔附体后身不由己,半夜杀人自然也非他本意,官府也不用被牵扯进来。本来大家心照不宣,偏偏这不通人情的看门小官横插一杠,这将他置于何种境地?
气氛一时僵住,弥心踱步而出,长叹一声道:“寿光侯,昨日狄小娘子曾提到,高家近年来共买了八名婢女?依老拙看,给大衙内驱邪一事,并非一蹴而就之事。飞荷虽是邪魔所害,但也是邪魔假了大衙内之手。若高家能够替大衙内行善积福,放婢女们回家探亲,可以释解郁郁之气,对侯府大有裨益。”
“先生!哪个婢女不是弟子花钱买来的……”高士毅脸上乖戾神色一闪而过,老脸上的横肉微微颤动,立马又堆砌出丑陋而灿烂的笑容,“弥心先生莫怪,弟子粗人一个,总是在您面前丢人露丑。也罢,都听您的,弟子今日就放她们回家!”
他们所说的“八名婢女”,正是被拐卖到高家的可怜女子。狄依依虽然探听到她们的姓名,但高士毅一概不认,由于没有证据,他们拿高家毫无办法。弥心先生刚才的话,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是提出一个破局之法——高家放回这八名被拐女子,而官府也退让一步,认了“中邪杀人”一事,别揪着婢女命案不放。高士毅看似粗俗不堪,实则精明之极,一转念就明白了弥心话外之意,强行克制住自己一毛不拔的吝啬本性,答应了下来。
弥心转向云济等人:“于县尊、云教授、郑门监、狄小娘子,你们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于松连忙称是。
狄依依也听明白了弥心的言外之意,明明觉得不该如此,却一时想不出应对之法。
郑侠先是一怔,继而满脸义愤,正欲仗义执言,云济急忙按住他的肩膀,开口道:“于县尊说得是。”
听到这话,郑侠对他怒目而视,云济苦笑着对他摇了摇头,又向高士毅道:“侯爷,尊府这两年买来的,只怕不止这八名婢女吧?尤其今年,可还有其他丫环入府?或者入府后,又转手卖与他人的?”
狄依依顿时明白,云济是在侧面打听真珠郡主的下落。
“其他丫环?”高士毅脸上的肥肉微微一抖,连连摇头,“买丫环不用花钱吗?奴婢够用就行,买那么多不仅要掏钱给卖主和牙婆,还要给她吃给她穿,当本侯傻吗?是了!今年倒是卖出过一个,去年进门的,也唤作雪柳。”
云济若有所思,不再多问。
弥心道:“还请方慧大师快快做法,为大衙内驱邪。寿光侯,听闻贵府有一座佛堂,可否借来一用?”
“给犬子驱魔,怎谈得上借?佛堂就在南边,快快有请!”高士毅笑容可掬,亲自在前面带路,引着于松、弥心、方慧等人,前往高家佛堂。
郑侠自命高洁志士,眼里容不得污垢,一气之下便想甩手而去。云济急忙将他拉住,小声劝抚了两句。
“这等装腔作势之事,郑某懒得去看!知白自己去吧,郑某在客堂等你。”
云济不由摇头苦笑,郑侠本就是这副脾性,也勉强不得。他只能招呼了狄家兄妹,跟在高士毅等人身后前往佛堂。
和胡安国家相比,高家的宅邸方方正正,边墙又厚又高,东墙边却凸出一进小院,那便是佛堂所在。踏入院门,是一条直通佛堂的长廊,将整个院子一分为二。西侧是几株蜡梅,迎霜盛开;东侧却是一汪池水,潋滟着冷光。由于连年大旱,这池水几乎见了底,只有薄薄一层,仿佛流淌着的丝绸,羞答答半遮半露,掩不住池底的沙石。此外院中再无其他建筑,只剩一座飞檐斗拱的佛堂,汉白玉砖,琉璃瓦墙,于庄严肃穆中尽显堂皇。
“真瞧不出来,这佛堂简直不像是高士毅所建。”来佛堂,狄依依原本不情不愿,此时却惊讶不已。高家宅邸俗不可耐,这佛堂甚是雅致,反差实在太大。
“是很奇怪。”云济眉头微皱,其实大户人家建佛堂的不少,但花这么大功夫的并不多见。高士毅是守财奴的性子,如何会花这么大的手笔?
鲁千手等人依旧扮作开封府衙差,护在云济等人身边。尤其是张黑大,身着威风凛凛的公服,却一副猥琐神情,他一脸讨好地凑过来道:“云教授、狄九娘,您二位有所不知,这佛堂真还有个掌故。”
“掌故?”鲁千手抢过话头,“说来听听!”
“寿光侯是个佞佛之人,他待人吝啬,拜佛却大方得很。有一次,这高胖子做成一笔大生意,大喜之下请了工匠,想修一座小庙。他将修庙的事交给大衙内,自己出远门做生意,回来一看,庙修得高雅堂皇,耗费甚巨。他既心疼钱,又觉得自己造了佛堂,怎么着也得显摆显摆。于是搞了个落成礼,请四村八乡的人来看。不承想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高胖子瞧着就不痛快了,把佛像关在殿里,跟前来拜佛的人收钱。”
狄依依“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吝啬鬼!与其把钱给他,何不直接去拜官庙的菩萨?”
“就因没人来拜……高胖子拆门筑墙,把小庙封住,就成了高家的佛堂。”几人说笑间,大衙内已经换了装束,锦衣玉带变成麻衣布袍,软脚幞头也换了菩萨巾。方慧和尚送他一卷《金刚经》、一串念珠、一只木鱼,告诫道:“老衲为你做三日法事,邪魔可去。但你终究造了杀孽,未必不会再有鬼物来寻,你需在佛堂中吃斋三个月,每日诵经两遍,静心养性,诸邪避易。”
“多谢大师!”高公洁郑重接过,满面感激。他挣扎着从四轮车上下来,勉强在蒲团上跪下,对着端坐在佛堂正中的天冠弥勒佛像,满面虔诚地叩拜。
这座佛堂的佛龛修得极高,弥勒像高达一丈有余,善踟趺坐于莲花宝座上。弥勒头戴五方佛宝冠,左手抚膝,右手竖于胸前,掌心对外,五指舒展,正是“无畏印”的姿势。
云济一边细看,一边暗暗赞叹——这佛像雄伟中不失精巧,静穆中满含庄严,这般细腻的手法,实非寻常匠人所能。
就在他端详佛像的时候,方慧和尚带着两名小沙弥,开始做法事。观礼者们闻着檀香,听着经文,渐觉无聊。高士毅道:“这法事还不知得做多久,本侯已经吩咐厨房准备素斋,请诸位前往客堂,都填饱肚子再说。”
高士毅盛情邀请,众人不便推辞,被引到了客堂,推了于松坐主座,余人各分尊卑亲疏落座。唯独郑侠孤身坐在客堂的角落,手持书卷,正看得聚精会神,和交头接耳的众人格格不入。
云济来到郑侠身边,邀他一同入席。郑侠摇头道:“城外数百流民饥肠辘辘,高家这些民脂民膏,郑某就算上了桌,也是食不下咽。知白不必管我,你们快些用完餐,咱们还能早些回京!”云济无奈,只得自己回桌边落座。
没过多久,一名丫环来报:“侯爷,您的莲香清凉饮已经备好,要送到客堂吗?”
“送客堂做甚鸟用?送卧房去!”高士毅没好气地训她一句,起身向众人告辞,“本侯还未洗漱,失陪片刻。刘管事,你来招呼招呼!”
高士毅离开之后,过了不到一刻钟,掌勺的铛头便亲自送餐过来。虽是素斋,却甚是精致。那铛头正是昨夜点卯时当先站出来说话的汉子,走路仍一瘸一拐,人长得五大三粗,却能说会道。
他为于松等人一一介绍菜品,指着那道主菜道:“各位官人,这道素烩唤作‘罗汉荟萃’,由鲜蘑菇、板栗、冬笋等十八种食材制成,暗喻佛祖尊前的十八罗汉。”又指着一道白菜豆腐粉丝道,“这道菜叫作‘孤云出岫’。选取上佳的莴笋一分为二,伴着久酿的老醋、鲜切的葱花,意为山谷深渊;而这片层叠交错的豆花,白如雪,软如棉,正似去留无意的孤云。”又指着一碗竹笋汤道,“这一道唤作‘春江花月夜’,菌菇、青菜、竹笋聚成一团,堆积在碗中央,清汤环绕四周,另有一块皎皎如月的萝卜片,在汤中起起伏伏,正是‘江流宛转绕芳甸’的极美意境。还有这一道,唤作‘看取莲花净’,蒸豆腐为莲蓬,削苦瓜为莲子,依孟浩然的名句‘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这道菜,吃的是莲花豆腐,养的是不染禅心。”
“好!真好!”看着一桌素菜,于松还没动筷子,已是赞不绝口,“当真人不可貌相,这位着案师父看着其貌不扬,竟能做出这般雅致的素斋来。斋做得好,名字起得好,讲解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