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着灰袍的福道徒刚刚爬上钟楼,端起粗大的钟杵,沉沉撞击在那口大梵钟上。
“当——”钟声伴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击破漫漫长夜,飞过不远处高耸的城墙,闯入还在沉睡的东京城。
“两位宾客稍候,小人前去禀报坊主。”迎客小厮说罢,匆匆而去。
云、狄两人听着悠扬的钟声,望向钟楼的方向。
敲钟再简单不过,撞钟的福道徒却做得认真庄重。缓缓引杵,沉沉落下,激起悠长的钟声。钟声连响三通,每通三十六下,共一百○八声。随后福道徒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迎着东方灿灿晨光,朗声诵读福道誓词:
苦难如海,浩瀚无涯。我愿不娶妻妾,不延子嗣,不求功名,不图富贵,奉以生命,纵死不休。我要走废百只脚,我要磨破万双鞋,我要踏平世间苦难,走穿通天福道。我要焚我血肉筋骨,烧尽众生苦痛。我要燃我精气魂魄,点亮无尽光明。
这段誓词直白而炽烈,那福道徒的声音虽平淡和虔诚,听在云、狄两人的耳中,却有说不出的慷慨激昂。
福道徒诵罢誓词,迈步走下钟楼,到了近处,云济才看清他的面容,不由得惊声叫道:“你……杨先生!你……你怎么做了福道徒?”
这福道徒生得一副好面容,面白腮润,唇红鼻挺,眉如剑,目似星,双耳垂肩,竟是仙风道骨的宝相。最让人震惊的是,这张脸云济十分熟悉,分明便是宰相王安石的得意弟子、资政殿学士王韶的内侄、和郑侠并称王门双壁的杨昭!
福道徒先是诧然,继而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云教授,别来无恙?”
“杨先生!果真是你?咱们上元节时才见过,这还不到五天时间,你怎么摇身一变,就做了安济坊的门徒?”
安济坊的医道传承颇为严格,凡拜入安济坊门下的,不仅要一心学医,还要修福道——不娶妻妾,不延子嗣,不求功名,不图富贵,行百善,积百福,倾己所有救济贫苦,奉以生命,至死不休,方是福道门徒。
见二人满脸震惊,杨昭双手合十道:“小生并非这两日才拜入安济坊门下,早在七日之前就已经做了福道徒。承蒙弥心先生抬爱,亲收为关门弟子。”
“七日之前就做了福道徒?那是……正月十二?”狄依依甚是惊愕,口不择言道,“福道徒不是戒酒戒奢的吗?可上元节晚上,你还和我们一起喝酒聊天。”
“小娘子莫要妄言!”杨昭急忙连连摆手,“小生何曾喝过酒?当时在那酒肆里,小生滴酒未沾,荤腥更是不曾碰得!”
“可是你当时衣着华贵,里里外外都是富家公子模样,和王雱、郑侠称兄道弟,跟三杯倒也聊得情投意合。难道……你那时已经是福道徒了吗?据说当了福道徒,就是把自己捐给受苦的世人,要摈弃骄奢,尝遍苦难。你当了福道徒,反倒又是赏花灯,又是喝春酒……”
杨昭苦笑一声,看了看四周,将两人带到僻静处,这才解释道:“两位,咱们相逢一场,也是有缘,还请不要打扰小生修行福道。小生当年年少轻狂,因未中头甲,就弃了功名,本打算重考,谁料……实是小生有幸,正因弃了功名利禄,反倒寻到此中真谛。”
云济问道:“你是说福道?”
“不错,小生那时遍览佛经,通读道藏,愈发觉得人生无常,为生老病死所苦,要想求得解脱,就得跳出五行之外。但佛家也好,道家也罢,都没有寻到小生想要的。后来在安济坊听弥心先生讲了数次福道,才突然寻得要走的路。绊住小生脚步的,并非名缰利锁,而是恩师的教诲和家祖的希冀罢了。”
杨昭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家祖年将八十,身体大不如前。小生虽早有修行福道的心思,但总想着要等他百年之后。谁知……谁知恩师王相公怜小生微才,居然动了招小生为婿的心思。也不知是谁透的风,小生的姑父竟也动了心,已经兴致勃勃找媒人准备提亲了。”
狄依依脱口而出:“那日听郑侠打趣,说王相公家的小姐看上你了,原来是真的?”
“这个……小生早年跟恩师求学,和王家二姐儿认识得早。不过婚姻大事,本是长辈做主,二姐儿的心意,小生……小生实不便说。”杨昭这般说,可见王家的二姐儿对他果然有意。狄依依打趣道:“王相公被称为‘拗相公’,为女儿挑婿,肯定也霸道得很。”
王安石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了枢密副使吴充的儿子吴持国,可谓门当户对。然而吴充反对新法,和王安石政见相悖,两家闹得不甚愉快。而杨昭的父亲去世得早,他的诸多大事都由姑父王韶做主。王韶向来支持新法,两家父辈有心结成秦晋之好,实是再正常不过。
杨昭摇头道:“恩师和姑父自然是为了儿辈好,但……唉!那日姑父寻小生谈话,说要着人举荐小生为官,帮恩师推行新法。有恩师和姑父的面子,官家应该会重赐小生进士出身。小生得知后惶恐之极,又是赐进士出身,又是举荐为官,又是娶恩师的女儿……小生若不奋力一搏,便只能眼睁睁错失良机,再也无法挣脱这牢笼了!”
“若不奋力一搏,就会被官家赐进士出身,被资政殿学士举荐为官,被宰相招为东床快婿。这话怎生听着怪怪的?”
“女居士莫要打趣小生,修行福道是小生的夙愿。正月十二日早上,小生避过家人,悄悄来到安济坊,求弥心先生收留。”
狄依依道:“你是资政殿学士的内侄,是宰相的准女婿,弥心先生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收留你当门徒。”
“小娘子误会啦!”杨昭急忙挥手,小声道,“小生是隐姓埋名来安济坊修行的。加上小生本是外地人,东京城认识小生的人不多,弥心先生也不知小生的身份。”
狄依依惊了:“在家里时骗老师骗姑父,拜入安济坊又骗坊主,你当真不可小觑!”
“这如何能算是骗?”杨昭辩解道,“早就听说弥心先生不仅医术精湛,还是一位得道高人,若能得他指点,实在三生有幸。小生本没想过拜他为师,只想能得安济坊收留便好。那日见过弥心先生后,他果然允小生在安济坊修行。谁知等到黄昏时,一位师兄忽然通知小生,说弥心先生要收小生做关门弟子,这是安济坊的大事,要鸣钟召集坊内福道徒观礼。”
“你拜师居然有这么大的排场?”
杨昭含蓄一笑:“小生也是受宠若惊。那日太阳落山时,安济坊专门为小生响了三通钟,在众师兄弟见证下,弥心先生正式收小生为关门弟子,赐名为恒青。”
云济奇怪道:“可是……十五日时,你怎么还打扮成常人模样,来参加御街的灯会?”
“小生做了福道徒后,每每想起家祖,总觉愧疚难安。今年上元节是他八十大寿,他孙子却偷偷跑来当福道徒,实在不孝得很。弥心师父独具慧眼,看穿了小生尚有私心。他跟小生说道:‘恒青,咱们福道徒的修行,是用众生的苦难当作炉火,把自己炼成一炉仙药,救自己也救世人。福道门徒崇尚苦修,是要舍小爱而就大爱,舍弃俗世家庭,才能拥有众生。你至今眷念亲情小爱,修行福道不过是句空话罢了,不如再给自己五日时间,真正抛下旧我,再来熔炼新我,走出自己的福道。’”
“原来是弥心先生放你回去和旧我做了断?”云济回想起弥心的面容,不由肃然起敬。
“于是小生回到姑父府上。上元节时,姑父为家祖张罗了寿宴,全家尽欢。谁知晚上小十三被奸人拐走,阖府上下人心惶惶,却不敢让年事已高的家祖知道。就这么闹了一天一夜,歹徒被抓住了不说,小十三还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当真是因祸得福。
“等家祖过完了寿,小十三也安然回家,小生夙愿已了,便留下一封家书,说是既无心成家,也无志做官,一心想求不朽之法,自此离开东京,让家人不要再寻。小生生怕姑父和恩师派人找寻,特意出城后先绕了一圈,隐蔽了蛛丝马迹,才于昨日回到安济坊,向弥心师父报道。”
说到此处,杨昭露出一丝腼腆神色:“小生不敢说自家事,只能禀明师父,说自己已经斩却旧我,此后一心一意苦修,行百善,积百德,走真正的不朽大道。师父看着小生,连道三个‘好’字,说道:‘恒青,修行之道,万法相通。有人一世修行,也摸不到真谛;也有人一朝得悟,就脱下肉体凡胎,寻得无上大道!’师父这番激励的话语,说得小生欢喜不尽。今日一早,小生顶了师兄的活计前来敲钟,谁知撞上您二位。”杨昭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向二人一拜,“两位请可怜小生一片向道之心。不要向安济坊透露小生身份,也勿要向往日的亲朋旧友透露小生之所在……请两位居士成全!”
“你……唉!杨先生请放心,我们不说便是!”云济叹了口气,连忙伸手扶住他。
杨昭拜别了云济,赶去做早课。按照迎客小厮所说,弥心先生每日都要带弟子们做早课,一时没有工夫来见他们。
太阳初升,最是冻人。眼见无聊,狄依依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迈步向前方不远的先贤堂行去。云济连忙拦住她:“未获主人允可,怎么乱走?”
“先贤堂供奉先贤塑像,本就是为了供人瞻仰,有什么不能进的?”狄依依甚是不屑,伸手推开了大门。
先贤堂正殿中心,是轩辕黄帝坐像。两侧的神龛上,立着扁鹊、张仲景、华佗、皇甫谧、葛洪、孙思邈等二十多位先贤塑像,神态各异。
狄依依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只觉百无聊赖,却见云济神色严肃,盯着先贤塑像出神。
“三杯倒,盯着先贤像看什么?”
云济喃喃道:“这几尊先贤像……和高家、胡家佛堂中的佛像,风格相仿,应是同出一人之手。胡小胖曾说过,他家的佛像是从安济坊请来的。”
“有甚不对吗?”
“佛像倒是没什么不对,只是……请佛像不都从寺庙中请吗,为何从安济坊请?而且高家和胡家的佛像,肚子里都能藏人藏物,这却有点古怪了。嗯?两边还各通着一座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