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济摇头道:“我还真亲眼见过。那日狄九娘被卖到你家,你家二衙内用来付账的盐钞,和这匣子中的一模一样。去年榷货务更换了盐钞钞版,你这盐钞上的花纹是旧的,按理说最少也用了一年多。可这制钞所用楮纸,分明和新的一样。”
“这有什么?爱财有什么不对?本侯将这些盐钞当爷爷般供着,不敢有半点损伤。只需保存得当,看起来自然跟新的一样。”
对于高士毅的无赖行径,云济也是始料不及。这胖子表面上肤浅、吝啬,实则精明、狡猾,只不过一直隐藏在厚厚的肥肉之下。以往他被御史们斥责的时候,都装作混不吝,耍赖不认,这次更是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模样,显是笃定云济拿不出铁证。
案情推演到这里,仿佛陷入僵局。云济的推测丝丝入扣,所有人都寻不出毛病,但至关重要处偏偏没有实证。
云济顿了顿,问道:“寿光侯,你可还记得雪柳?”
“一个丫环而已,连姬妾都算不上,提她作甚?”
“她的确只是个丫环,却绝非寻常丫环。第一次你家大衙内为了杀她,亲自持刀行凶,却误杀另一名丫环飞荷。第二次你买凶杀人,雇了凶徒夜闯民宅,要割雪柳的头颅。一个丫环罢了,怎会令你们如此大动干戈?”
“信口雌黄!我何时雇凶杀人了?”
“就知道你不肯承认。”云济说到这里,躬身对赵顼道,“官家,臣已经将婢女雪柳带了过来,可否传她觐见?”
赵顼点头。
群臣和班直潮水般让开一条通道,一男一女走近前来。男的大概四五十岁年纪,身着麻衣,跛着一条腿,正是军汉跛子杨。女的披一张白绒大氅,窈窕身段在大氅的衬托下,愈发单薄。
她梳着如云发髻,额头垂下一张薄薄的黑纱,遮住半边脸庞,然而她的容貌丝毫没有因为黑纱遮掩而削减半分。看到这女子潋滟着波光的眸子,自天子到群臣,齐齐暗赞:“好个惹人怜惜的尤物。”
“奴婢雪柳恭叩圣安!”雪柳恭恭敬敬一拜,柔弱中带着惶恐,却没有失了半点礼数。跛子杨在她身后行礼,但不论赵顼还是群臣,都没有注意到他。
“平身。”赵顼一见这女子娇弱无力的模样,没来由生出几分同情,“你知道些什么,尽管说来!”
“官家,奴本是胡员外卖给寿光侯的婢女。寿光侯见奴婢伶俐,就留奴婢在房里贴身伺候。去年四月的一天,高家来了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寿光侯十分重视,将他们带到卧房密谈,还叮嘱丫环和小厮不要打扰。只是当时奴刚好不在,是以不知道主人的吩咐。奴回来时,大丫环飞荷指使奴给侯爷送些果子蜜饯过去。奴不知她是要害我,便收拾了点心吃食送去,谁知……”
雪柳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怯意,显是想到当时发生的事,至今心有余悸。
高士毅脸上肥肉微颤,咬牙道:“雪柳!官家面前,可不能信口胡言!”
“闭嘴!”赵顼双眸如冷箭一般瞪过来。高士毅心底寒气直冒,种种小心思顿时烟消云散。
雪柳怯生生看了云济一眼,见他向自己连连点头,这才继续讲:“当时奴刚走进门,隔着屏风听到侯爷和两位客人正在谈论印制盐钞的事情。听他们话中的意思,竟是要用自造的盐钞去还贷!其中一位官人姓吴,称呼侯爷为‘姻伯’,他对盐钞印制甚是熟悉,说得头头是道,似是京师榷货务的大官。”
雪柳口中的这位客人,显然是高士毅的姻侄,高家大衙内高公洁的舅兄。
“姻伯?”赵顼一愣,这位堂舅家的姻亲他虽不知是谁,但京师榷货务历任主官他却是了然于胸的。若所料不错,雪柳提到的这位姓吴的官人,应该是上一任提举榷货务的吴成化。
雪柳继续道:“奴吓得动也不敢动,不知道是上前递果子蜜饯,还是偷偷溜走。谁知一不小心,盘子里掉落一枚果子,贴地滚到屏风另一侧去了。侯爷大喝一声:‘谁!’奴被吓得浑身发颤,只好端着果饯进到内屋。
“他们三人坐在围子榻上,围着一张矮几和一只火盆,矮几上放着一块铜板和几方形状古怪的印章。奴也不敢细看,就见侯爷抓起矮几上几样物事,丢进火盆里,两只眼睛也眯起来,就像两把刀子,要将奴千刀万剐一般。
“他沉着嗓子问:‘你听见什么了?’奴心虚气短,自是摇头,说什么也没听到。当时奴吓得跪伏在地,侯爷一把揪住奴的衣领,喝问奴:‘老实说,你听见什么了?’奴又惊又怕,只哭着说:‘侯爷,奴刚刚过来,什么也没听见。’谁知……”
她说到这里,白皙的半边面庞骤然一紧,声音竟也颤抖起来:“谁知侯爷根本不信,还痛骂奴不守规矩,偷听主人谈话。他把奴揪到榻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毒打,奴连连求饶,但侯爷哪里肯听?还变本加厉,扯下腰带痛打不休。过了许久,其中一位客人才出声劝止,说奴不像有意偷听,否则不会闹出这么多动静。另一位客人则一言不发,仿佛一座冰山也似。
“侯爷许是打得累了,喘着粗气,用力一推,奴稳不住身子,就跌倒在榻上。脸……脸正好砸在火盆里,将火盆都打翻了。”
众人纷纷向她脸上望去,一道道目光仿佛透过面纱,落在另一边的脸庞上。赵顼也暗自惋惜,转头看了高士毅一眼,不自觉多了一丝厌恶。
“奴这半边脸……就是那次被毁的。侯爷送走了客人,收拾完床榻,再看奴的时候,满脸都是嫌弃。”世间女子,不论高贵贫贱,无不对自己的容貌视若珍宝。雪柳提起将近一年前的旧事,依旧忍不住哽咽。
“剩下的我来说吧。”云济道,“雪柳姑娘容貌被毁,烫伤难愈。寿光侯态度大变,于是又寻到胡安国,把她退了回去,将当时买妾的钱讨了回来。”
赵顼只觉匪夷所思:“还有这等事?”
石得一上前一步,小声道:“官家,确有其事。寿光侯天性吝啬,去年皇城司曾听说过这桩趣闻,说寿光侯买了个侍妾,因醉酒将她推倒烫伤了脸,就将其退了回去。现在看来,那名被退回去的侍妾便是雪柳姑娘了。”
赵顼听罢,目光中的同情浓厚了几分。群臣窃窃私语,无不在小声咒骂。文臣和外戚向来不对付,自命不凡的君子自是不齿高士毅的为人。
高士毅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官家,云教授带这贱婢前来,在您面前扮出一副可怜相,分明是要陷害臣哪!您是不知这贱婢的脾性,她本是臣房里人,却背地里勾引犬子,被发现后还挑拨父子关系,以致臣父子失和。臣之所以将她退回原主,实是有不得已的委屈,却被以讹传讹,成了尽人皆知的笑柄。”
他说到此处,肥肉横生的脸上堆满愤懑和憋屈,瞪着雪柳:“贱婢,当着官家和诸位官人的面,你且说来,你不久前所生的孽种,究竟是谁的?”
雪柳一时无言以对。
“官家,臣被逼至此,不得不豁出一张老脸,自爆家丑。这贱婢不仅勾引犬子私通,被臣的大儿媳撞破后,她还和犬子串通,反而诬陷臣的大儿媳,在臣家中挑拨是非,兴风作浪。贱婢,你敢不承认?”
雪柳面色惨白:“奴……奴是被人逼迫,并非有意诬陷吴大娘子。”
钟鼓楼下,众皆哗然。
不仅赵顼面露犹疑,群臣望向雪柳的目光也纷纷变了味。雪柳如芒在背,慌张无助之下,扭头望向云济,眼眶已是通红。
云济自是不能让雪柳承受这等指责,狄钟更是热血冲头,抢先挺身而出:“雪柳姑娘在高家种种遭遇,都是身不由己……”
他话说一半,就被高士毅打断:“官家!这贱婢仗着有几分姿色,搅得高家鸡飞狗跳,臣这才烫伤了她的脸。她怀孕后悄悄生下孽种,妄图拿捏臣不成,居然撒这等弥天大谎,拿伪造盐钞来诬陷栽赃,恨不能致臣于死地!”
看着高士毅“泣血申诉”,云济深吸一口冷气,暗暗自省,还是小看了这胖子。
眼见局势不利,这厮立马自揭其短,故意出乖弄丑,把家丑外扬,生生将局势反转。刚才还人人怜惜的雪柳,转眼成了千夫所指。
高士毅膝行匍匐,伸手扯住赵顼衮冕的裳角,拉开嗓子哭将起来:“官家明鉴!这贱婢和臣、和臣的儿媳吴氏均有大仇,难道一介低贱婢女的一面之词,就能给臣一个侯爵定罪吗?”
赵顼面色难看,将裳角从他手中扯开,沉声道:“你且先起来。”
高士毅哪里肯起,兀自掩面哭泣:“太后娘娘,罪臣被逼无奈,把这等丑事抖搂出来,给高家丢人了!不,不……臣把高家的脸都丢光了,臣是高家的罪人!”
此言一出,浑然将他陈留高家丢的脸,变成了整个亳州高家丢的脸,又将高家丢的脸和高太后的脸面混为一谈。狄钟、鲁千手等人皆神色一变。
“官家!”群臣中有一人越众而出,双膝跪地,将头上戴着的展脚幞头摘下,恭敬地放在地上,“臣吴成化深受圣恩,掌管京师榷货务已有三年,去年年初才改迁他任。这三年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对于云教授和雪柳的妄加指责,臣实不敢认。雪柳在寿光侯府兴风作浪,和舍妹结仇,故而迁怒于臣,诬臣以破家灭族的大罪。既然云教授风闻奏事,弹劾臣伙同粮商私造盐钞,还指使婢女出面作证。臣自请停职挂印,请御史台、大理寺严加排查,还臣清白!”
吴成化这番话听起来充满了委屈,实则夹枪带棒,当面还击。云济本是在讲解案情,吴成化却说他是“风闻奏事”。而风闻奏事本是台鉴官的特权,其他人岂能捕风捉影,随意构陷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