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毅原本抵死顽抗的心思全然崩溃,对此没有丝毫辩驳。倒是石得一问了一句:“可是……根据真珠郡主所说,她只是被人牙子拐走,后来被一个富户买下。那富户得知她的身份后,惊骇欲绝,又悄悄将她送回了城外。”
云济道:“郡主和仁阳伯家的宗女一样,被人下了药。现在神志不清,心智宛如六七岁孩童,你们得到的那番说辞,并非她的真实经历。郡主本也是个聪慧女子,当她神志清醒的时候,肯定想过种种办法自救,但终究没有成功。这帮匪徒必然用足了手段,威胁她,恐吓她,用药迷惑她的心神,用谎言摧残她的神志,让她分不清幻觉还是现实……被送回来的郡主,已经如行尸走肉一般。”
真珠是赵顼的堂侄女,赵顼听了这番话,满腔怒意直冲心头,沉声问道:“她是被寿光侯拐走的吗?”
“她就是邱远所说的神胎女!”
“神胎女?”
“没错,神胎女就是那条串蚂蚱的绳子,是粮商及其背后权贵入伙的投名状。”云济点头道,“那十四家粮行,每一家都曾从安济坊请回一尊神像。弥心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弥心叹道:“云教授,邱远已经逼迫本坊将所有神像都砸了。大庭广众之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安济坊的神像没什么问题。”
“不过是你们早有准备,以防万一罢了。”云济冷笑一声,“但有两件事,你只怕解释不了。”
“什么事?”
“第一,我曾让人查探寿光侯家大衙内高公洁的行踪,发现他二十日到了东京城,然后便进了安济坊。不日官家决定来安济坊举行雩祭,殿前司和开封府连夜封了安济坊,高公洁再也没有出来过,那么他现在人在何处?”
弥心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话。
“第二,二十一日夜里,也就是杨昭‘证道成圣’的那一日。狄九娘来到贵坊打探情况,随后离奇失踪,她人在何处?”
弥心面露惊奇神色,摇头道:“云教授记错了吧,鄙坊没人见过她,老拙也曾派人带你们找过了。”
“若没人见过她,那日的天降惊雷又是从何处来的?”
弥心脸色顿时一肃:“那雷……”
云济从怀中掏出一枚“悄悄话”,一边把玩一边道:“这便是当日炸响的惊雷,它叫作‘悄悄话’&039;,是我给狄九娘的防身之物。倘若遭遇危险,只需将它用力掷出,便可平地起惊雷,让方圆数里都听到她的‘悄悄话’。”
说到这里,云济的声音中充满了惭愧和自责:“只恨我当时仅仅怀疑安济坊有问题,却没想到这里是狼窝虎穴。狄九娘向我呼救,可我远在十里之外,没有听到她的‘悄悄话’。”
“‘悄悄话’?原来如此!”弥心长叹一声,“云教授,和你相比,老拙那徒儿邱远,真是白费了老拙一片苦心!老拙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也只教出一个只知小打小闹的蠢材。这蠢材费尽了心思,搞出貔貅刑来,居然只知道堵粮商的膑眼子,真是可悲可笑!”
邱远听到这话,顿时怒不可遏,刚想破口大骂,就被身边的班直打了一巴掌。他咬牙切齿,对弥心怒目而视,眸中却闪过一丝不解和迷惘。
弥心对邱远置之不理,反而目光灼灼地望着云济,脸上满是赞许神色:“老拙没想到……还有你这样一个大变数。你年纪轻轻,看人清晰透彻,做事老谋深算,胜过孽徒十倍,老拙着实佩服。既然你笃定安济坊中还有秘密,那你能寻到那秘密藏在何处吗?”
蔡确斥骂道:“老贼,你杀害吴医仙、杨昭之事,自有大理寺和开封府彻查!不论安济坊还有什么秘密,只需将你坊内的福道门徒拿下一一盘问,迟早查得清清楚楚!”
弥心对蔡确的话置若罔闻,饶有兴趣地看着云济,仿佛在等他回答。
“若我所料不错,安济坊内定然还有密室,位置多半就在先贤堂和药园子附近。”云济躬身道,“官家,能否依臣所说,派人去药园附近勘察一番?”
赵顼诧然问道:“你怎知其位置?”
“第一,我曾在药园附近寻到‘悄悄话’的锦囊残片,狄九娘应是在那里遇险的。第二,我拜会过真珠郡主,她说话颠来倒去,神志都不太清楚。但王太妃念到《妙法莲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时,她却面露恐惧,惊声尖叫,仿佛碰到了什么可怖事物。”
“《妙法莲华经》?这又有甚怪异处?”
“安济坊药园里种植的药材十分珍贵,而且还有一个规矩,每日要为药园里的药材念经说法。”
王安石道:“各地的名山古刹,为药材、果蔬、稻谷念经的为数不少,安济坊这规矩也不算太过稀奇。”
“但那小药童所念的经文,正是《妙法莲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所以我猜想真珠郡主曾在药园里遇到过什么恐怖之事,尽管后来神志混乱,对这段经文还记忆犹新。”
众人面面相觑。赵顼沉声道:“走,咱们去看看!”
此时天色昏暗,一队班直当先开路,内侍打起灯笼围在御驾前后。众人绕过先贤堂,转过一扇拱形小门,来到药园。
初春时节,已有几种药材长出枝叶,尤其田垄旁,一根根尖尖的药材探出头,仿佛刚冒出土的竹笋。一湾碧水横陈在药园中间,倒映着天边晚霞。几座大小不同的水车错落有致,仿佛水池边尽忠职守的侍卫,守护着整片药园。
最大的水车旁边,另有一座小水池,约莫两丈方圆,池水清澈如许。水底飘舞着柔嫩的水草,叶子下窄上宽,一丛挨着一丛,正是能够使人浑身麻痹的木鸡草。
小药童恒鱼站在水车边,怔怔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众人,有些不知所措。
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一起搜查,将整座先贤堂和药园几乎快翻过来了,却没有半点收获。弥心一个劲地摇头,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神色。
天色渐黑,云济心忧狄依依的安危,终于忍不住问道:“弥心先生,狄九娘到底在哪里?此时弃恶从善,改过自新,尚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弥心看着他,闭目摇了摇头。
晚霞散尽,天色归于黑暗。内侍点起一盏盏宫灯,将药园照得一片通亮。石得一在赵顼身旁道:“官家,天色已晚,夜冷霜寒,不如先摆驾回宫。奴先让人将安济坊的福道徒都押入大牢,改日再审……”
“慢不得!”云济急道,“狄九娘失踪已有三四日,今日若找不出来,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数。”
石得一脸色一变,怒道:“放肆!”
皇帝已经劳累了整整一日,且一直不曾用膳,加之夜间寒冷,若是受了寒,谁都担待不起。而且伴驾的群臣足有上千人,皇帝不回宫,群臣也只能在外面饿着肚子陪同。
王安石念及天子的身体,叹道:“官家,摆驾回宫吧!”
宰相的话分量自然是极重,云济满面黯然,咬牙跪倒在地:“官家,相公,此事耽误不得啊!”狄钟见状,也急忙随他拜倒。
御史台的邓绾、蔡确相视一眼,正准备站出来呵责。却见赵顼摆了摆手,若有深意地看着云济:“卿悉知天文,算学通神,实在难得。永国公年齿尚小,待他大些,还要劳烦卿教他算学天文。”说罢抬起目光,在群臣面上缓缓扫过。
赵顼长子和次子早夭,三子赵俊上元节后刚刚被封为永国公,赵顼对他寄予厚望,是未来帝王之选。其实赵俊不足一岁,远不到请老师的时候,且云济没有进士身份,也无资格为太子师,但赵顼还是突兀开口了。左近的大臣都知道皇帝虽然年轻,但权术极深,天威极重,绝非兴之所起,就轻易开口给永国公挑选老师。
听到赵顼这话,沈括、王旭两人均是面露喜色。云济揭穿这等弥天大案,虽说立了大功,实则满朝树敌,即便有王旭担着责任,也免不了遭人嫉恨。延丰仓和十四家粮商背后,不知有多少权贵的身影,一个个必会将他视为肉中之刺。
可有了九五之尊这一番话,云济便是未来的潜邸属官,意味他官职虽小,但皇帝会记着他。这等同于给了他一领护甲,今后他若发生什么意外,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
然而云济无心关注自己的事,满心惦念着狄依依的安危:“谢官家垂爱,不过狄九娘陷于安济坊,已然耽误了三四日,若不能及时救出,只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