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堂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货轮的汽笛在渡口拉出凄厉的长音。
“大爷!”
唐小强正欲发作,二十支枪栓拉动的金属声却让他径直哑了火。韩禹商身後的打手们默契地错开站位,形成了关门打狗的包围阵势。
林晚堂的额头渗出一丝冷汗,混着秦褚生的血淌进右眼,将韩禹商扭曲的脸染成诡异的赤色,在独木难支的死寂中,那抹猩红裹着泪倏然滴落。
“汪丶汪丶汪!”
他连叫三声,第一声闷在硝烟里,第二声被翻滚的浪花淹没,第三声却像受伤的幼兽,惊飞了码头上栖着的乌鸦。
“大哥,差不多了吧,”吴老六终于开口劝阻,“赌场讲究见好就收,再玩下去,容易触霉头。”
韩禹商还是没有松手,林晚堂被迫仰着头,视线逐渐变得朦胧,漆黑的天幕慢慢分裂成了可怖的万花筒。
“林先生!”
唐小强的声音仿佛是从黄浦江的彼岸传来,林晚堂想要转过头去,奈何身体却不听使唤,他残存的意识聚焦在右手——刚才无意碰到秦褚生的脊背,还沾着鲜血的馀温。
一叶扁舟,苦海浮沉。
“六弟在江湖混了几年,还真把自己当青天大老爷了?不过是巡捕房的一条狗,也配跟我提条件?”
翡翠扳指在枪柄上敲出一声脆响,韩禹商嗤笑着转动枪口,对准了秦褚生的胸膛,“你们这位二爷……”
不料话音被倏地截断。
林晚堂发疯一般抓住了枪管,他借着韩禹商上膛的力道猛然回拽,生生把枪口抵上了自己的眉心。
吴老六一惊:“小耗子!”
唐小强和不少巡捕也在喊:“林顾问!”
“大爷可能忘了,”林晚堂置若罔闻,他握紧发烫的枪管,在皮肤上烙下青紫凹痕,“其实明朝还有另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韩禹商低笑出声,枪口顺着林晚堂的鼻梁游走到锁骨,“林顾问是聪明人,不过这句话,应该不是明朝的吧?”
言罢,他出手如电,屈指做爪扣住林晚堂的右肩,拇指冲着肱骨下三寸狠狠一拧。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林晚堂甚至来不及痛呼,左侧的肘关节也被韩禹商掰脱了臼。
骨节错位的两声闷响几乎同时炸开,林晚堂的双臂应声垂下,惨白的手腕在身侧摇晃,犹如两截抽了筋骨的蛇蜕。
冷汗沿着脖颈打湿了衣衫,林晚堂被剧痛激得整个人弓成了虾米,他咬紧牙关,硬是把惨叫咽了回去,左手的尾指还在神经性抽搐。韩禹商用鞋尖挑起他软绵绵的胳膊,目光欣然地打量着关节处迅速隆起的肿块。
“神探先生,你读了那麽多圣贤书,不会连‘明哲保身’这个道理都不懂吧?”韩禹商擡脚踩住林晚堂的心口,斜睨着气若游丝的秦褚生,“为了救他委曲求全到这种地步,值得吗?”
林晚堂颔首低眉,勾起的嘴角却无半分示弱,反倒透着一抹自嘲。他眸间混浊,参杂了许多欲言又止的情愫,再开口时,却又变回了那个插科打诨的少年。
“你猜。”
韩禹商陡然愣住,刹那间仿若被当头棒喝。在十里洋场摸爬滚打久了,明争暗斗丶虚与委蛇的戏码见过太多太多,他自问勘破了人性本恶,却还是不免因着林晚堂的回答一怔。
眼前的这位林顾问,看似玩世不恭的表面下,是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的决绝,纵然是习惯了世态炎凉的韩禹商,也不免忽觉人间情分难得。
他莫名想起二十年前的雨夜,母亲也是这般拼死护着羽翼未丰的自己,原本素色的旗袍被血衬得很艳,快咽气时,她兀自瞪着双眼,喃喃吐出一句——“我儿不是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