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褚生欠身去接,杯沿稍低于对方,也谦逊回敬:“林上尉谬赞,在您面前谈‘年少有为’,着实折煞秦某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以示诚意,“秦某不过是养家糊口罢了。”
“我这不成器的弟弟,从小就顽劣难驯,”林晚荣莫名转了话锋,面上的冷峻早已褪去,变为推心置腹的客套,“这些天跟在秦探长身边,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说着,又执壶为秦褚生续满了酒。
秦褚生瞧着面前的青瓷杯,并未去碰那杯新酒,他坦然地应付林晚荣的试探,“林先生天资聪颖丶足智多谋,有令弟相助是秦某的福分,更何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都是情理之中,不妨事儿。”
“听见没,二哥?”林晚堂挺直了腰板,“我在上海滩待得挺好,每天跟着秦探长吃香喝辣,你要是想我了,欢迎随时来看。”
席间三人言笑晏晏,言辞却机锋暗藏,半晌也没分出个高低。林晚荣与秦褚生都是滴水不漏的人物,棋逢对手,谁也糊弄不了谁。
在秦褚生这里讨不到便宜,林晚荣索性把玩着配枪,调转枪口直指自家弟弟,“燕还巢,子归家,这是自古的道理。晚堂,我再问一次,真的不愿回北平吗?”
“我……”林晚堂一哽,那个“不”字卡在喉间,不敢轻举妄动。
“林上尉喜欢枪吗?”
秦褚生忽然搭腔,左手状似无意地伸到桌下,握住了林晚堂发凉的手。他擡眸直视着林晚荣,笑意愈深,方才那层温润的僞装彻底剥落,只馀下骨子里的倨傲恣睢。
林晚堂呆呆地望着秦褚生,一时不明白他要做什麽。
秦褚生也不管两人的反应,闲适地往後一靠,翘着二郎腿说:“我最近收藏了一把枪,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了,保养得很好,子弹穿透力大,後坐力小,连保险杆都是纯铜铸的,至于射程……”他话音一顿,目光瞟向窗外,“不远也不近,从对面钟楼开枪落到您这儿,正好。”
林晚荣握着酒杯的手指猛然收紧,秦褚生这番话哪里是在谈枪?分明是在不动声色地示威——在十里洋场,若想强行带走林晚堂,代价绝非儿戏。
秦褚生感觉掌心被挠了一下,他稍稍低头,发现林晚堂借着桌布的遮掩,偷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气氛逐渐僵持,秦褚生最终打了圆场,他虚指着那盘油亮的白斩鸡,神态恢复了寻常的沉稳,“林先生不是最爱这道菜吗?快趁热尝尝。”
“好嘞,二爷你也吃!”林晚堂立刻顺杆爬,夹起一个鸡腿就放进秦褚生的碗里。
林晚荣盯着他们一来一回的戏码,想来秦褚生既然没有鱼死网破,必定是投鼠忌器。如此,便还有转圜馀地。
“秦探长,”林晚荣终于开口,“可否让我们兄弟二人小叙片刻?”
秦褚生自然知趣,他正欲起身,又被林晚堂按回了座位上,“二哥,我刚才说了很多浑话,但有一句不假,二爷是我此生挚爱,说什麽不用避着他。”
“晚堂,”林晚荣听了这话,内心更是五味杂陈,“二哥自己,就做了林家的笼中鸟,飞不出去了……我自然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也想放你在上海逍遥自在,可是……爹不会允许,大姐那边更不会善罢甘休。”
那份深藏的挣扎与无力,都被林晚堂尽收眼底,最後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放下筷子,亲切地楼住林晚荣的肩膀,“二哥,我看出来了,你其实是想成全我的,对吧?我就知道二哥最疼我了,所以我才敢肆无忌惮地跟你犯浑,别往心里去。”
这小兔崽子倒是会借坡下驴,林晚荣佯怒道:“少给我灌迷魂汤!我这次空手而归,大姐迟早会亲自来上海要人。到那时,你打算怎麽办?”
林晚堂眼珠一转,换了个话题,仿佛先前的剑拔弩张全然抛之脑後,“二哥,听说嫂子有喜了?快生了吧?”
提到未出世的孩子,林晚荣的铁骨铮铮也化成了绕指柔,他欣然笑道:“快了,约莫明年年初。”
“一月份的孩子,那可是贵人命格!我替林……”林晚堂本想说出实情,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含糊带过,“我和二爷给小侄子备了份贺礼,回头让人送到北平,算是我们当叔叔的一点儿心意。”
这声“叔叔”叫得林晚荣心间一暖,又复一酸,他望向对面并肩而坐的两人。弟弟对秦褚生不由自主的信任和依赖,是他在北平的深宅大院里,从未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