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这时候的秦褚生就像一缕孤魂,在十里洋场徘徊不去。
林晚堂下楼关好窗,沁凉的夜风停了,秦褚生这才回神,“怎麽醒了?”
“二爷,你累了。”林晚堂轻声应着,擡手替他摘了看卷宗时戴的眼镜,“去休息吧。”
秦褚生目光滞涩地看向林晚堂,忽然低笑一声,攥住了林晚堂拿着眼镜的手,力道有点儿重,似乎这样才算真实。他将额头轻轻抵在林晚堂的肩上,声音哑得厉害:“晚堂。”
这一声呼唤像是从心口剜出来的,带着热腾腾的血,掩住了那几分不曾示人的温柔缱绻,“天要塌了。”
林晚堂曲起指节,回握住秦褚生发凉的手背,笑着说:“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呢。”
秦褚生擡起头,和林晚堂四目相对的刹那,似乎探得了天穹的云月,他晦暗的眼底终于映进了点点星光,承诺不由得随着笑意许下:“我给你顶着。”
林晚堂歪头,“当真?”
“自然当真,”秦褚生收拢指尖,掌心裹住把林晚堂的手,他牵人欲走,“不早了,回屋睡觉吧。”
“二爷……”林晚堂顺势从背後抱住秦褚生,他缓缓舒了口气,唇若有若无地贴在那人後颈的旧疤上,却感觉手腕一凉。
“劳力士出新款了,”秦褚生把表带扣合,指腹蹭过林晚堂跳动的脉搏,“喜欢吗?”
林晚堂没松手,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了,“喜欢。”
秦褚生被他逗乐了,“你看了吗?”
“我的二爷,”林晚堂垂眸,温热的气息抚平了被风吹透的衣衫,“您买的什麽我不喜欢?”
秦褚生被这声“二爷”唤得喉结滚动,回身将林晚堂拦腰抱起,混着听不清是谁的低语向二楼走去。
卧室门关上的瞬间,炮火的闷响丶窗隙的风声,连同对战争的恐惧和惶惑,都被尽数隔绝在了门外。
乱世浮生,偷得半日闲。
天塌没塌尚且不论,横竖拦不住林晚堂逛堂子的兴致。
美其名曰:还五爷一个人情。
“林先生好雅兴,”苏玉良如期赴约,苗刀挑起珠帘,“金条银票丶古董字画都不稀奇,请人来窑子里谈交情,我倒是头一回见。”
庆馀堂的熏香正浓,灯影摇红。林晚堂招呼道:“五爷来了,快请坐。”他背靠竹栏,轻啜一口酒,“上次五爷来得不巧,也没好好聊一聊。”
苏玉良懒得和他打哑迷,于是摆手打断:“林先生,人都在庆馀堂了,说话何必再绕弯子。放心,这种地方没有耳报神,除了吃斋念佛的和尚,就数窑子里的姑娘最通透了。”
“其实我害怕打仗,抗战一共十四年,谁都不一定能活到最後。”借着酒劲儿,林晚堂终于说出了满腔愁思,“我想带二爷走,但我知道他不肯。”
苏玉良掏掏耳朵,不懂这“十四年”从何而来,权当是醉鬼的胡话了,他懒洋洋地支了个招:“简单,下点儿蒙汗药,绑起来饿三天,管他是什麽探长还是二爷,到那时候还不都任你摆布吗?”
苏玉良说完,见林晚堂一副震惊样,不禁挖苦道:“你们高门子弟有几个手脚干净的?你爹是投靠军阀才起的家,兄姊又在北洋政府做官,你这个小少爷难道就没沾过一滴血?”
“可能沾过吧,”林晚堂也不计较,“那五爷你呢?”
“什麽?”
“你不是一直都想带六爷远走高飞吗?怎麽不把他绑起来饿三天,逼他乖乖就范?”林晚堂眼尾轻扬,笑得纯良,“你是戚家刀的嫡传大弟子,以你的身手,杀几个没势力的财主不跟玩一样,还会在乎六爷的那点儿饷钱?”
不给苏玉良回话的机会,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据我所知,五爷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当年江老爷子清理门户,但凡你想借机上位,四爷的位置也不会一直空着。都说江湖九爷是九子夺嫡的轮回,而且目前只手遮天的江老爷子正是最初的四爷。”
“五爷,虽说没了皇帝,但坐稳这个位置,不比隔三差五就找师弟要钱强吗?你一再讹他,应该是想告诉他,当巡捕挣得少还死得快,是一笔相当不划算的买卖,不如跟你离开上海。”
林晚堂把玩着酒杯,拿在手中轻巧一转,琥珀色的酒液照出他似笑非笑的脸,“六爷之前托我算过一笔账,你这些年讹他的钱,刚好够在香港买一套小洋房了。”
“好算盘。”苏玉良抚掌,“早就听说秦探长养了个兔儿爷,不仅会破案,还能看账本,果然是个聪明人。”
这声“聪明人”,林晚堂向来受之无愧,他借坡下驴道:“您不愿意强迫师弟,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二爷为难。这年头,聪明人宁做顺水人情,也不会落井下石,五爷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