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枰外无声,落子如锋。每一次轻叩远超棋局本身,都似在拨弄紧绷的心弦。
手谈间自可见世间万物,黑白双色未尝不是探寻天道之法。
劫争之中,胜负在所难免,韩禹商所求之物从来并非输赢,只是想圆一场与父母团圆的旧梦罢了。他还不到三十岁,错信人定胜天,只此一次,不算大错。
倘若一局博弈方可求仁得仁,纵然万劫不复,惟愿胜天半子。
迫近收官,黑子突然左冲右撞,双方连下十几步快棋,局势逆转,韩禹商落了下乘,他拈着一枚白子,却莫名感到心安。
江老爷子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向後靠着椅背,“你棋力见长,我快下不过你了。”
韩禹商拱拱手,恭顺如初,“是父亲让了。”
“我让没让,你自己清楚。”江老爷子从书桌後出来,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封盘吧,来日方长。”
这时王妈匆匆敲门,说林先生被日本人抓了。
“什麽?!”韩禹商刚要起身,那只手却猛地发力,将他压回椅中。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能审局者多胜。”
江老爷子就在身後,韩禹商却不敢回头,他翕张着嘴,勉强吐出一句:“孩儿受教了。”
灯影摇晃,苍老的声音贴在耳畔,温凉的气息无异于刀架颈侧,“达姆弹杀孽太重,以後少用。”
肩上的力度一松,韩禹商指尖发抖,缓缓收拢成拳。
直到江老爷子下了楼,他才慢慢松开手,掌心赫然一圈深痕,血色隐现,却无人看见。
庆馀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喝酒丶听曲儿,还是找姑娘,一律三个大洋。来者皆是客,既然都是来寻欢的“同好”,谁也别装清高,更是没有胡乱抓人的先例。
林晚堂前脚被日本兵押走,秦褚生後脚就得了消息,巡捕房本与宪兵队井水不犯河水,他索性脱下警服,准备独自去捞人。
正巧吴老六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二哥,侬做啥去?”
“林先生被日本人抓了。”秦褚生也无暇纠正他的称呼,将子弹装入弹匣,擡腿就往外走。
“不用去了……”
吴老六的话还没落地,秦褚生开门便撞见一位身披墨色大氅的女子。她身量不高,却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上挑的眼尾状似柳叶刀,把秦褚生从头到尾刮了一遍。
“秦探长?”
“是我,”秦褚生强压下满心焦灼,表面仍不动声色,“林小姐怎麽来了?”
林晚妤眉梢一动,“你认得我?”
“林先生刚被宪兵队抓走,转眼就能来找巡捕房的,除了您,也不会有别人了。”
林晚妤没理会,对秦褚生的自作聪明不屑一顾,她径自走进办公室,摘了手套,在沙发的主位坐下,“秦探长误会了,我们林家救人,还不需要借巡捕房的势。”
见她如此气定神闲,至少林晚堂暂时没有危险,秦褚生也心下稍安,开始应付这位不速之客。他示意吴老六先出去,自己则在单人沙发坐下,为她斟了杯茶。
“林小姐也误会了,我和林先生一见如故,现在朋友遇难,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缘分来了确实挡不住。”林晚妤抿了口茶,语气不愠不怒,“我听说秦探长出手很大方,又是炒股丶又是买别墅,千八百的大洋撒出去眼都不眨。”
她的弦外之音昭然若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左不过是一些腌臜的意图。秦褚生自然听得懂,却也懒得辩解什麽,只是点点头,“小钱,林先生开心就好。”
这句“小钱”显然出乎林晚妤的意料,既然秦褚生心直口快,她也不再迂回:“秦探长是大人物,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了,晚堂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因为脑子笨没少跪祠堂,他不比你秦探长,会收买人心。”
秦褚生还是那副笑模样,语气却凉了不少:“林小姐过谦了,林先生在上海破的都是奇案,担不起您这‘笨’字。”
虽然唱的反调,但确是有意维护,林晚妤原本盛气凌人的眸子倏然一软,掠过一丝赏识,“秦探长有本事,懂周全,哄人的手段也高明,想必不少姑娘都芳心暗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