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的汤,怕是也入不了秦探长的眼。”周老爷两指夹着白瓷盖碗刮去茶沫,即使秦褚生有枪在手,他照旧泰然自若,“你如今正春风得意,年轻人沉不住气很正常,但也别忘本,再坏了规矩。”
“原来周老板还记得我是探长,”秦褚生笑着说完,手枪内部发出“咔”的一声,嗓音随之冷了下去,“那公然刁难我的顾问又是什麽规矩?”
见秦褚生当真子弹上膛,周老爷再也坐不住了,他心跳如雷,却仍在强撑着破口大骂:“秦二,你算什麽东西,换了身黑皮就真以为自己是探长了?江老板的一条看门狗凭什麽跟我讲规矩!”
他们的对峙被舞池的欢闹吞没,除了再场的五位,没人知道热火朝天的会所中,正上演着一出“英雄救美”。
周老爷僵持未动,秦褚生自然也不能开第一枪,但事情总归要有个了结,于是秦褚生拉动枪栓,使子弹退膛,然後对周老爷浅鞠一躬,道:“冲撞了您,是晚辈失敬。”
周老爷心想这小子还算上道,至少有自知之明,他放松了姿态,翘着二郎腿,正要好为人师提点晚辈两句,却见秦褚生收了枪,看向周家的两个贴身保镖,说:“但二位冒犯了林顾问,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话音方落,一衆巡捕齐齐闯入,他们兵分两路,将舞厅围得水泄不通,立时扣押走了保镖,在座宾客的慌乱之声不绝于耳。
周老爷怒拍桌案,吼道:“秦二!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先礼後兵,如今礼也行了丶兵也出了。秦褚生八风不动,兀自扶起了林晚堂,笑说:“在这公共租界,晚辈就是王法。”
衆巡捕守在二人身旁,周老爷只得目送秦褚生挺拔傲然的背影,只听他轻道一声——“告辞了,周老板。”
出了周府後,秦褚生带着一队巡捕招摇过市,林晚堂快步跟了上去,但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和秦褚生并肩而行,仿佛嫌隙横生,二人间隔了大概四五步的距离,谁都不曾多言。
就这麽走了一段路的距离,草丛忽然窸窣作响,秦褚生定睛一看,竟是周琼云骑着单车抄小路追来了。
秦褚生默然叹息,这位少爷向来是既不帮理也不帮亲的,他为人的原则是独善其身丶静观其变,无论是谁都不与之为敌,上到天王老子丶自己亲爹;下到江湖杂碎丶妓女戏子。
同秦褚生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种性格。
“秦哥!”周琼云半捏着车闸,和林晚堂一样,都跟在秦褚生後边,“秦哥别生气,弟弟这不是给您赔罪来了嘛。”
刚才那麽大的阵仗,周琼云作为主家少爷,却自始至终未曾露面,摆明了是缩头乌龟当到底,一个人躲起来了。现在又不知是如何在周老爷的眼巴前瞒天过海,才勉强脱身追出来给秦褚生赔罪的。
秦褚生先前特别瞧不上周琼云的性子,遇事儿就躲像什麽话,但自从与林晚堂相识之後,他不知不觉中,竟对周琼云有了改观。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处世之道,秦褚生莫名想起了林晚堂,想起了他曾经说过——“我不做坏事儿,因为这是每一个守法公民的义务,但我也可以不做好事儿丶不需要功德,因为这是我的权利。”
秦褚生当时无言以对,因为他没听过这种观点,但若现在细细回想,秦褚生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他认同林晚堂的话——“秦探长,如今局势动荡,挺身而出的人自然是英雄,比如你。但我相信,明哲保身同样没有错。
所以秦褚生突然便释怀了,他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等周琼云来不及刹车的时候,伸手抵住他的车把,问道:“打算怎麽赔罪啊?”
周琼云见秦褚生的态度有缓,急忙道:“之前在我爹的地盘没玩痛快,这次去我家,保证把你秦二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秦褚生虽不常留恋声色场所,但也没驳周琼云的面子,他嘱咐巡捕们先回去待命,若一时半会儿没有案子,便整顿休息。
周琼云搂上秦褚生,走去路边准备拦黄包车。林晚堂被挤在巡捕中间,看着他们勾肩搭背的,觉得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了,毕竟秦褚生新官上任,自己就给他惹了麻烦……
“林先生不和我们一块儿吗?”
林晚堂闻声回眸,只瞧秦褚生正注视着自己,他的眼底漾着一泓水色,似乎含着一层江南的朦胧烟雨,多了一抹欣然。
“我……”林晚堂犹豫,可周琼云哪肯放过揶揄秦褚生的机会,他不着调地说:“走吧林先生,你不来秦哥估计都没兴致了,你可是他最宝贝的顾问啊!”
“滚蛋。”秦褚生笑骂一句,却仍旧在看林晚堂,唇角浮起温和的笑意。
黄包车停在路边,林晚堂像大爷似的往後一仰,旋即对秦褚生笑道:“秦二,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