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普赛克
车里,秦褚生摇晃着酒瓶,他觉得自己已然醉了,这酒是江老爷子以前托人从墨西哥带回来的,若是瞧见他这副烂醉的德行,怕是要恨铁不成钢了。
于是秦褚生拧紧了木塞,不喝,只看。
正如他看林晚堂。
无论林晚堂破了什麽案丶出了什麽糗丶算计了什麽人,秦褚生一向不曾多言,只一双冷眼盯着他看。
林晚堂根本没有纨绔子弟的派头,有时反而贪财又胆怯,丝毫不像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少爷,这点他甚至比不上从小混迹江湖的秦褚生。
第一次见到秦褚生的时候,江老爷子便说过:“他骨子里有股狠劲儿,血性是注定收不住的。”
江老爷子慧眼识珠,认定了秦褚生就当亲儿子栽培,在长路风雨间为他保驾护航,许他负枪纵马,数十骑随他踏遍人世繁华。
长久如此,秦褚生潇洒不羁惯了,哪怕上次明知道不能对宋丞景动刑,可叹窄窄车厢,逼仄异常,他竟直接掏枪对着宋丞景的脑袋,无不有撒邪火的嫌疑。
纵然工部局必定会保宋丞景,可谁又敢得罪江老爷子视如己出的义子呢?
所以全车人,包括秦褚生带的亲信巡捕,无一人上前拦他。
唯独林晚堂,待他好言相劝,目里含情。
庆馀堂的姐儿们千娇百媚,个个哭得梨花带雨,可秦褚生未尝多看一眼。钟离君人如其名,冷心冷情性子也傲,林晚堂偏要贴上去,问秦褚生一句“你喜欢她”。
秦褚生彼时没有答话,因为他不明白林晚堂这话从何而来。他明明已经把林晚堂由皮至骨看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个爱财如命中透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可今日江老爷子告诉他有关林家的一切,都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司徒子夏死了,秦褚生想起得知消息的那日,连自己都不免一怔,可他同林晚堂讲起此事,後者却在吃惊之馀,再没别的什麽表情了。
江老爷子说得对,司徒子夏一生纵情赌场,丈夫又是倒卖烟土的富商,这种女人当是何等精明,怎会一时头脑发昏,包了林晚堂这个小白脸引狼入室呢?
秦褚生倒灌一口酒,抿唇一笑,似是自嘲。而今想来,他有什麽资格评判司徒子夏头脑发昏,这小耗子手段了得,想他秦二爷自诩阅人无数,不还是中了林晚堂的谋算,一步步默许他闯入自己的生活,成了不可控的变数。
到底是林晚堂技高一筹,奈何司徒子夏棋差一招,却万万不想,致使她满盘皆输的,竟是一枚不起眼的官子。
夜幕之际,阴雨连绵,雨滴不断打向车窗,雨刷器来回刮动,各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平添了几分烦躁。
沙恩把车停在了别墅外,秦褚生晃晃悠悠地下了车,他手里还拎着酒瓶子,任凭大雨滂沱倾泻而下,淋湿了他的全身。
沙恩找出车里的雨伞,不料秦褚生却在外面按住了车门,示意他不必下来。
这栋别墅位置虽偏,但也是因着周围的空旷,占地面积很广,整体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风格,爱奥尼柱子丶镂空花式的栏杆丶曲线状的梁托,尽显奢靡浪漫。
沙恩隔着车窗打眼望去,蝴蝶型的喷水池中,伫立着一座一人高的普赛克雕像。
普赛克是罗马神话的灵魂女神,来自印度的沙恩一直对这位慈悲而美丽的女神抱以敬仰,他摇下车窗,双手合十,默念“阿门”。
这喷泉是出自德国佬的手笔,几经雕琢打磨,最终由工部局的德国董事赠予了当今的华人探长。
秦褚生站在雨中,皮鞋碾过铺满花园的碎石,他半眯起眸子同样盯着这座雕像,细雨顺着睫毛滴落,滑过眼角好似一道泪痕。
其实秦褚生不喜欢这种东西,西方的洋玩意儿令他委实陌生,但这礼是江老爷子代他收的,如此一来,德国佬的人情也就算担下了。为了让工部局捞着油水,秦褚生不得已花高价请来德国监工,将花园从里到外修缮了一遍。
设计师早早绘制好了图纸,三番五次问秦褚生的意见,但秦褚生根本懒得看,最终还是吴老六认为实在不能再拖了,才擅作主张拍板定下来的。
华而不实的设计,连个煮酒品茗的地方都没有,秦褚生等设计师走後,又叫人在花园的角落建了个竹亭,长廊连接别墅的东门,倒别有一番中西合璧的意味。
秦褚生想到这里,馀光便瞟向了不远处的亭廊,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转头仔细瞧了过去,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林晚堂的发梢潮湿,卷曲的刘海贴在额头上,脸色却尚可,应该没淋着多少雨。
秦褚生盯着他,想从他的眉目间看出几分不一样的神色来,但没有。
林晚堂起初只是淡淡的,没过多久,显然也注意到了一束意味不明的视线,他回望秦褚生,睁圆一双眼睛以示不解,两人对视了还没一会儿,林晚堂就笑了,笑得像三月桃花四月水,秦褚生便不再看了。
林晚堂行至长廊尽头,离秦褚生仅有几步之隔,他问:“傻站着干嘛?”
秦褚生愣了须臾,只道:“没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