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宛如命运的棺椁被骤然开啓。
“咚”——
在江公馆的西洋座钟敲响第五下时,王妈端着最後一盘菜从厨房走进餐厅,“小姐,可以吃饭喽。”
“晓得啦。”江顾文应声而来。
王妈本已经为她拉开了椅子,可江顾文睁眼瞎似的绕了过去,擡屁股就往长桌的主位一坐,还说:“王妈,你也坐。”
“哎呦,我的好小姐呀,去书房叫老爷下楼吃饭吧。”王妈心知这是父女俩又赌气了,便站在江顾文的身边好言相劝,“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
这种漂亮话江顾文听多了,她原本不打算妥协的,但王妈搬出了秦褚生:“小姐侬想想,少爷平常那麽忙,覅叫他受夹板气,好伐?”
“唉……”江顾文长吁一声,手指绞着珍珠白缎的睡裙,决定看在秦褚生的份上,先跟江老爷子低一次头。
黄铜壁灯照在柚木墙板,投下一片宁静的光,江顾文踩过回转楼梯,丝质流苏扫过脚踝,像一条蜿蜒盘旋的水蛇。
书房里传来雪茄的苦香。
“这件事儿办得欠妥,”江老爷子的嗓音裹着沙哑,“褚生如果执意要救周凤仪……”
檀木门隙漏出一线金光,江顾文发现父亲拄着手杖,蟒头银柄映着壁炉火光宛如吐信。江老爷子的对面还站着一个人,但门缝太小,江顾文看不见她的模样,只能盯着那人投在波斯地毯上的暗影。
“褚生最近跟着了魔似的,简直荒唐至极!”江老爷子长叹一声,“周家早已落败,这时候不惜搭进自己的官职,也想救那个丫头,到底是图什麽?”
青瓷盖碗砸向案几,茶水泼洒而出,惊碎了留声机里的《夜来香》。江顾文的後背贴上冰凉的大理石柱,喉间泛起梅子汤的酸涩。
“褚生这小子,要麽是当探长当傻了,要麽……就是被他请的好顾问迷了心窍了!”对面的人一直未曾作声,江老爷子似乎也没有发难的打算,仅仅兀自筹谋着,“如果真是这样,绝不能委以重任。我岁数大了,这江湖迟早会易主,想当初韩家的那个遗孤……”
江老爷子突然压低的话语被夜风吹散,江顾文攥紧胸前的翡翠吊坠,浮雕的观音面硌得她掌心生疼。
“易主……谁是江湖的主?又要换成谁?”
有些话注定无法啓齿,江顾文只好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虽然不懂江老爷子为什麽对秦褚生颇存芥蒂,但江顾文清楚,江老爷子所谓的“韩家遗孤”,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爷——韩禹商。
曾几何时,韩禹商和秦褚生一样,同是江家的义子,但二人的身世实乃天壤之别。韩禹商的母族是乌纳氏的後代,如果早个几十年,不乏有朝中的格格和郡主,即使那些过往已然沦为了落魄封侯事,却也比普通百姓高贵了太多,纵然财大气粗如江家,门楣和地位终究还是不登对的。
韩禹商第一次来江府时方及弱冠之年,他那阵子刚没了娘,服丧期尚且未满,却披麻戴孝千里迢迢地赶到上海,并美其名曰“南书北传”,非拜江老爷子为义父不可。
江顾文幼时未尝过问,只知道除了秦褚生以外,又多了个疼自己的大哥,何乐而不为呢?但这些年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听得多了,她也逐渐听出了个所以然来——韩禹商的母亲再是何等的权贵,也不过是江老爷子早年间的一个姘头罢了。
江太太还在世的时候,便只身一人操持着府邸的里里外外,每日造访的门客数不胜数,或打秋风,或无事生非,江顾文从小见过最多的女人,就是和江老爷子纠缠不清的姘头。
其实江顾文比谁都明白,她这个父亲没什麽花花肠子,可惜树大招风,不少人恨不得跟江府攀上关系,借机分一杯羹。这样的生活江顾文早已不厌其烦,所以自打知晓韩禹商的母亲可能和江老爷子有染,她便连带着韩禹商一并看低了。
江湖就算易主,怎麽着也易不到那个杂种的头上。
自十五岁起,江顾文就再也没唤过韩禹商“大哥”,她直言江韩两氏井水不犯河水,而她此生也只有一个哥哥,那便是秦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