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腔官调,财大气粗,一如林晚堂最初认识的秦褚生。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秦褚生终于打点完老鸨,应付了如蝇逐臭的记者,待这桩案子尘埃落定後,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无声无息地融进了长三书寓的阴影里,深色的警服裹着难以言喻的苍凉。
吴老六招了招手,张罗着巡捕们打道回府。
在秦褚生转身之际,林晚堂又叫住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唤他“二爷”。
秦褚生顿住,回头,“林先生还有事儿吗?”
林晚堂笑弯了眉眼,纯粹得近乎天真,“你不是说过,要教我枪法吗?”未等对方反应,他又自顾自絮叨起来,语调轻快,“江湖规矩,有恩必报。我帮你破了那麽多案子,不图财也不图权,就这麽一个小要求,二爷总不会赖账吧?”
其实哪怕林晚堂不这麽说,秦褚生也不会拒绝他,真是个没良心的小耗子,也不仔细想想,他的二爷何时拒绝过他?
秦褚生沉默着打开枪套,取出那把满膛的柯尔特,他走到林晚堂的身後,覆上怀中人温凉的手腕,调整握枪的姿态。
林晚堂被动地学着,视线却落在了秦褚生的手上,那双手很好看,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腹生有老茧,但掌心却是软的。
就好像秦褚生这个人一样。
林晚堂任由这双手摆弄,呆呆的,也不说话。
他莫名想起了很多前尘往事。
来到民国的最初,是一个新官上任的华人探长,和一个偷窃未遂的嫌疑犯。
陈年卷宗推满了案台,秦褚生需要一个探案顾问帮他坐稳位置;林晚堂彼时得罪了龚家,只有依附位高权重的人才能茍活。
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就这样越走越近,在各种凶险且极端的环境中,竟生出了那麽几分相依为命的味道。
後来慢慢的,林晚堂除了贪恋秦褚生的钱财之外,也开始对秦褚生这个人感到好奇,他自认摸清了秦褚生的性子,但又从未真正探到过底。
其实以秦褚生待他的纵容和特殊,林晚堂完全可以再往深处走一步,但他却选择了点到即止——并非不好奇了,只是隐隐地生了怯。
林晚堂贪的是明晃晃的钱财,爱的是无拘无束的自在,他害怕黑暗中的血腥丶阴霾下的尸骨,唯恐避之不及,恰好秦褚生不让他看,愿意挡在他的身前,遂了他的愿。
“学会了吗?”
秦褚生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林晚堂突然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嵌进了墙里,由于这一枪开得毫无章法,林晚堂也被後坐力震到手臂发麻,他因着惯性倒退了半步,却撞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枪响过後,惊雀四起,连吴老六都被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秦褚生猛地收紧双臂,将踉跄的林晚堂牢牢护进怀里。胸膛贴着脊背,两颗心挨得那样近,近到几乎可以是同频共振的心跳。
林晚堂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麽,片刻的怔忡後,他拍了拍秦褚生虚环着自己的手,轻笑道:“学会了,二爷教得好。”
林晚堂有很多小毛病,他四体不勤丶五谷不分,有个好脑子还没用在正途上,每天不是在坑蒙拐骗,就是在赚“不义之财”,数不清记了秦褚生的多少账。
当初他答应帮秦褚生破案,他做到了,而今秦褚生扬言要一刀两断,他也绝不死缠烂打。虽然不清楚这一个半月发生了什麽,但至少给彼此互留三分薄面。
秦褚生後知後觉地放开手,目送林晚堂迎着晌午的太阳渐行渐远,宛若一抹来去匆匆的日光。
直到再也寻不见那抹影子,秦褚生才闭了闭眼,他没有马上离开,麻木地等着几个巡捕处理现场,任由秋风吹凉他的身体。
阳光退出了院子,退的那麽慢,其间还有多次停留,如同一种哽咽。
等林晚堂回到巡捕房的时候,属于他的痕迹早就被抹得一干二净,东西已经由唐小强帮他收拾好了,全部归置在一个纸箱子里。
“林丶林顾……”
唐小强显然也很为难,他抱着箱子和林晚堂撞了个正着,熟悉的称谓正欲脱口而出,却被路过的吴老六生生截断,硬是改成了“林先生”。
林晚堂应声颔首,客客气气地回了句:“六爷辛苦。”转而又冲唐小强道了谢,他伸出手托住纸箱,脸上仍是体面的微笑,“唐巡捕,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