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人,他冒死揭开了江家的旧疮,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境,所求竟非私利,仅仅是为了那个……不姓江的“儿子”?
终于,江老爷子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到唇边又放下,伴着一阵无声的叹息,他没有去看林晚堂,视线投向虚空,短短几字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已是林晚堂拼尽所有换来的丶最大的认可了——“年轻人,你很好。”
恰在此时,江顾文接过王妈手里的茶壶,步履轻快地送进客厅,脸上漾着明媚的笑意,完全忽视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爹,聊得差不多了吧,我们之前约好要听戏,先走一步啦。”她几步蹦到林晚堂身边,根本不给江老爷子说话的机会,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傻站着干嘛,再晚没位置了!”
林晚堂被她连又拉又拽地带出了江府,脑子还懵着,嘴就已经开始讹人了:“我被你哥炒鱿鱼了,兜里一分钱没有,得你请客。”
“瞧你那点儿出息!”
江顾文本想赏他一个脑瓜崩,但想起林晚堂和父亲说的那番话,她终是没有下去手,只是搭着林晚堂的肩,故意卖关子道:“不过听戏可用不着去外边,我们家就有个现成的角儿。”
林晚堂一愣,“是吗?我怎麽没听说过?”
“柳寒烟!”江顾文扬声向後院喊道,“快出来,有贵客想听你亮亮嗓子!”
“柳寒烟?”林晚堂在现代很少听戏,这马上要见着角儿了,他觉得新鲜,一个劲儿地跟江顾文打听,“名字挺雅致,是唱花旦的吧?哎,你说她认识梅兰芳吗?我如果能要张签名,一百年後岂不是发家致富了!”
“哦,你问柳氏啊,”江顾文偏过头,面不改色说,“别的不清楚,反正她是我爹新娶的小老婆。”
“……”
林某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令尊的续弦?!”林晚堂靠在门边,差点滑坐下去,看江顾文里里外外使唤人的样子,他冷汗都快冒出来了,急忙推辞,“这丶这不合适吧?她好歹也算你的……”
江顾文回头瞪了他一眼,“算我的什麽?”
完了,踩到大小姐的逆鳞了。林晚堂瞬间闭嘴,求生欲让他把“小妈”两个字又咽了回去,只敢对着款款而来的柳寒烟点了点头。
此刻,柳寒烟已经扮上了戏妆,浓重的油彩如同假面,完全遮住了她平日的容貌。见林晚堂主动示好,柳寒烟稍稍屈膝,福了一福,“江小姐,林先生。”
“废什麽话?”江顾文挑剔地瞥了一眼柳寒烟,杜丽娘的妆容精致又柔美,虽然这扮相令她颇为满意,但还是放不下面子,冷哼道,“一会儿有你唱的时候。”
“小姐说得是。”柳寒烟侧过身,朝着公馆偏院的小巷伸出手,她声色温婉,一如戏文里的杜丽娘那般,“二位这边请。”
“辛苦了……”
林晚堂原本还想和柳寒烟再客气两句,毕竟他初次登门拜访,麻烦女主人唱戏总归不合规矩,但江顾文不由分说地命人搬了两把椅子,林晚堂便只好默默跟在後面,一起坐下了。
小巷幽暗深长,仅有几盏油灯挂在潮湿的墙头,火苗在穿堂风中忽明忽灭,将这临时的戏台衬得愈发寒酸,比不得真正的戏院。
“什麽鬼地方,这麽破。”
江顾文理了理大衣领口的绒毛,嫌弃地捂住鼻子,她斜睨着台上准备起势的柳寒烟,刻意和林晚堂说笑道:“也罢,凑合听吧。有些人呢,也就配在这种地方唱几句了,真要让她登大雅之堂,怕是连台柱子都摸不着。”
柳寒烟充耳不闻,仿佛没听懂江顾文的含沙射影,她莲步微移,水袖如云,清丽的唱词溢出朱唇:“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就在她开腔的刹那,雪花竟毫无征兆地悄然飘落。江顾文裹紧了大衣,擡头望向漆黑的天幕,上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戏一开场,林晚堂发现这个座儿真是妙极了,一个好的戏子,不止身段唱腔,连眼神里都是戏,难怪老祖宗都喜欢听。
他也不知道柳寒烟那麽一个柔弱的女子,怎麽扮上妆以後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颦一笑颇具杜丽娘的神采绝然,像是在这世上活了很久,历经过无数风雨一般。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