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秦褚生的背影远去,林晚妤却心底发空,她这次来捕房,本是为探一探秦褚生的底,无论他接近林晚堂究竟是何居心,都可以敲山震虎,令他知难而退。可现下再细想整件事,却觉寒意蚀骨——
日本人若是要签文画押,为何偏挑庆馀堂下手?难道指望那里的三教九流会写字吗?林家与北洋政府关系匪浅,同日本可谓是泾渭分明,他们何苦要铤而走险去抓林晚堂?江顾文又怎会如此巧合地赶来报信?
这一切环环相扣,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所有人走向命定的棋局。
莫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窜起,惊得林晚妤阵阵胆寒,她转身折回办公室,大氅的衣摆扫过阶梯,沾染了血迹,她却浑然不知。
推开门,只见江顾文窝在沙发里,她双颊酡红,卷发搭在肩头,懒洋洋地翘着腿喝茶,像寻常等哥哥下班的小女孩一样。来上海前,林晚妤调查过,这姑娘今年刚满二十岁,本应是青春烂漫的年纪,可是……
江顾文听到动静,擡眸瞅向门口,她发现去而复返的林晚妤站在逆光里,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眼花,她隐约觉得林晚妤的身影在轻微颤抖,先前那不揉沙子的锐利目光,此刻却被阳光浸得柔软,眼角似有水光闪烁,是泪吗?
江顾文被她看得後背发毛,不由坐直了身子,“怎丶怎麽了?”
林晚妤委实不忍,她也是当长姐的人,终是走近几步,低声开口:“江小姐,回家看看吧。”
江顾文一愣,被她凝重的语气骇住,“看什麽?”
林晚妤盯着她,眼神却失焦转向别处,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我派人打听过了,日本人没有为难晚堂,只是将他扣在了宪兵队……”
江顾文听得云里雾里,“所以呢?”
“我来的时候,路过贵府,宅子外边围了一圈日本兵。”林晚妤的声音渐起波澜,“我原以为令尊……”
“你胡说什麽呢?!”江顾文登时恼了,“我爹怎麽会投靠日本人!”
林晚妤点点头,视线又落回江顾文泛红的脸颊,却如自言自语:“令尊扶秦探长坐稳这个位置,足以在租界安稳度日,怎麽会投靠日本人呢?”
江顾文听着她的话,火气渐渐被一股莫名的寒意取代。
日本兵?
家里怎麽会有日本兵?!
她再不多言,突然起身朝外奔去,不慎撞翻了茶杯,高跟鞋踩过满地狼藉,发出凌乱的脆响。
林晚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捋了捋鬓发,披好大氅,下楼寻到牢房外的吴老六,“带人跟上,护好江小姐。”
吴老六正扒着饭,差点喷出来,“你他娘谁……”
“我是谁重要吗?”林晚妤厉声打断,“她是不是你们江家的小姐?”
吴老六这才醒神,想起江顾文方才落荒而逃的模样,连高跟鞋都险些跑丢,他顿时扔下饭盒,吆喝着一队巡捕急忙追去。
雨後的灰墙生出霉斑,秦褚生单枪匹马立于宪兵队檐下,守门兵却未加阻拦,躬身放行。
穿过哨岗来至走廊尽头,便是关押林晚堂的房间,他听不懂那些叽里呱啦的东洋话,索性蜷在椅子里假寐。秦褚生进门时,就瞧他可怜兮兮地缩成一一团,手腕被铐在椅背上,竟与初遇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下午和日本兵的推搡间,林晚堂的手背被剐掉了一块儿皮,血色凝作了一抹胭脂,刺得秦褚生眼底也染了红。
日本兵解开手铐,林晚堂懵懂地晃了晃脑袋,把重心往秦褚生那边一靠,任由後者护着朝外走。他一路无言,仿若耗尽了神思,刚坐进副驾就沉沉睡去。
秦褚生扶着方向盘,车驶得极慢,生怕扰人清梦,他最後在远离宪兵队的地方停下。深巷无人,唯馀天光斜照,落在林晚堂的额前,碎发软软地垂着,遮去半分眉眼,倒显出一种稚气未脱的安静。
秦褚生偏头,视线描摹着林晚堂的侧脸,他几乎能想象出年少时的林晚堂,一袭青布长衫,袖口微卷,倚在学堂的廊柱下莞尔一笑。而往後岁月悠长,林先生定当越发的清朗俊逸,正如算命先生所言,他会金玉满堂,一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