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堂的话音生生卡在喉间,化作一股铁锈的腥气,直至此刻,他才留意到窗外的闲言碎语——
“喔唷,看勿出,秦探长真格做了上门女婿。”
“啥上门女婿?是入赘好伐!讲白了就是卖给江家了!”
“唉,当初名号响当当的二爷,哪能想到……”
“伊当初不就是个码头浪卖苦力的小瘪三吗?靠江家翻的身,离了江家,伊算只屁!”
队伍四方有巡捕压阵,人们即使议论也不敢声张,有的话甚至都听不真切,却字字如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林晚堂的心里。原来,往日再寻常不过的一声呼唤,竟会沦为话柄,压垮秦褚生最後的尊严。
恰逢这时,那顶八擡大轿从车窗前经过。距离很近,近到林晚堂几乎能感应到轿中人的呼吸,两颗心脏在绝境下发出同频的悲鸣。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绸轿帘,可那颜色浓重如血,宛若被江老爷子的尸身染就,沉痛到即便黔驴技穷,也无法把这条路走到圆满。
倏尔一阵清风起,悄然掀动了轿窗的帘角,流苏穗子随风荡出,轻柔地扫过林晚堂扒在窗沿的手指,好似秋水无痕,像某人落下的一个吻。
那触感细微,却痛彻心扉。
帘子只扬起一瞬,缝隙後的光影模糊,林晚堂终究未能看到秦褚生。
轿子缓缓而过,不曾停歇片刻。
林晚堂兀自扒着窗框,玻璃边缘陷进皮肉,用力到骨节泛白。他望着一步步远去的花轿,望着它一步步融入那片自欺欺人的喜庆里,那声“二爷”,终是彻底湮灭在了喉咙深处,不见天日。
看向弟弟黯然的背影,林晚妤难得放轻了嗓音:“你在上海这一年多,秦褚生待你不薄,我为他备了一份新婚贺礼。”
林晚堂沉默不语,只目送迎亲的队伍渐行渐远,最末一人敲着引路锣,一声又一声,空洞地回荡在长街尽头,拂散了流云。
林晚妤叹了口气,“走吧。”
司机得令关上了车窗,驶向与之相反的彼岸。
林晚堂颓然靠回座椅,闭紧了双眼。
“都过去了,晚堂。我也很久没有好好看看你了。”林晚妤抚过他的发梢,指尖从耳际流连至脸侧,似在安抚昔日的掌掴,“我待你的确有些严苛,但事关家族的百年荣光,你以後总会明白的。”
林晚堂点点头,木然应声:“都过去了……”
最初,是嫌疑犯和活土匪的各取所需,後来,是林先生和秦探长的惺惺相惜,到最後,变成了林家少爷和江府赘婿的天各一方。林林总总不过几百个日夜,这桩旧事原本就不足为外人道,林晚堂不提,秦褚生不念,便真的过去了,一场闹剧仓皇落幕。
只是仍有什麽东西永远地留在了民国十九年,成了此生解不开的心结。
苍茫的黄浦江潮起潮落,送尽了人间数不清的悲欢离合。
轮船甲板上,林府管家举着望远镜,遥看接亲的队伍渐次没于人海,再无踪迹。他想起临行前,林晚妤特意嘱咐多订的那两张船票,不禁感慨世事无常。
林晚荣被调往东三省支援,林晚妤又是个急性子,得知弟弟未归,二话不说就亲自来了上海。她一女子身在他乡势单力薄,二少奶奶放心不下,专程携管家前来接应。
“生逢乱世,能为恩情二字豁出性命,果真是乱世出英雄。”二少奶奶拿过望远镜,摇头轻叹,“大姐总说晚堂不学无术,去英国留洋几年,反而染了不少坏风气……可我瞧着,也是个性情中人。”
“风大了,您刚出月子,小心染了风寒。”管家搀着二少奶奶走回船舱,“最要紧是小少爷回了,快过年了,按规矩总该团圆的。”
二少奶奶的脚步一顿,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她産後犹带憔悴,言语间的气息也不太稳:“团圆?大姐能把人带回来,还能把魂也勾回来吗?晚堂这孩子看着随和,但骨子里执拗得很,认定一个人,怕是一辈子。”
“二少奶奶多虑了,”管家温声宽慰,“小少爷之前也有过一段旧情,如今对秦探长大抵只是乍见之欢。来日方长,总会忘的。”
“我是心疼他……”二少奶奶扶着腰坐下,目光悠远而哀伤,“他年岁还小,我担心这一别,往後馀生就再难团圆了。”